☆﹀╮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 ╲╱= 小说TXT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-【书本网】整理  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版权归原文作者! 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═ ☆〆 书名:忠犬重生记事(GL) 作者:妾名高阳 顾瑜,对不起。 你从前已说过,来世再不愿认识我。 死在你的手下,我纵然甘之如饴,却违了你的心意。 我今日见了你,已是我的罪过了。又怎敢因我之故,陷你于危急之地呢。 又违了对你的誓言,下次见我时,由你怎样对我好了。 一身血肉,本就是我该还你的。 何晏。 我竟又一次爱上你。 而不同的是我原谅你。 无论你之前做了什么,之后将要做什么,我都原谅你。 我分享你的欢乐,承担你的痛苦。 何晏……我们,是夫妻。 忠犬妹纸重生宠文,大元帅*小偏将 人设:绝对中立·英气妩媚·力能扛鼎·受*守序邪恶·清秀俊俏·武艺平平·攻 内容标签:虐恋情深 破镜重圆 重生 相爱相杀 搜索关键字:主角:何晏;顾瑜 ┃ 配角:白明耀;刘子玉;慕容昭阳等 ┃ 其它: ☆、破镜重圆从古有 ?  花厅。   何晏趴在屋顶上,轻轻掀起一片瓦,向下看去。   “谁!”屋内的将军厉声道,一道银光飞向何晏眼前。   何晏直起身子,脚下轻点下了屋顶,在花厅门口静静立着。她看见对面的将军拎着剑看她,嘴角勾出一抹无所谓的笑。   “哟,真是欺负我澜国没人了,前几天好歹探探路就走,今儿这是还想住下不成?”   没错,就是顾瑜。顾瑜,真好。   何晏笑得温柔无害:“顾瑜……你说可以住下,是真的吗?”   看见对面的人一脸傻样,似乎根本没反应过来话里的意思,顾瑜反而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。这种人,一般都不太好惹。自己刚刚接任将军之位,就被昭国盯上……莫非自己跟昭国天生犯冲?   是又如何,她顾瑜可是澜国人!想到此处,心里怒火更炽,面上却分毫不显:“如此甚好,良辰美景,就请……”话音未落,她飞快向对方袭去,剑尖直指那人的胸膛。   何晏不敢反击,只是一味闪躲,怕伤了顾瑜。她武功高出顾瑜甚多,顾瑜剑尖带起的风堪堪划破她的外袍。她一边闪躲,一边朗声说道:“顾瑜,我是何晏,清河大将军何晏。”   “清河大将军,顾瑜小庙供不了大佛,您还是注,意,身,体。”顾瑜一边说,一边更加凶猛的攻来。本以为何晏会像方才一样轻易躲开,却没想到她陡然停住,利剑贯身,一节明晃晃的剑尖从她的腹部透出来。   顾瑜拔剑,眼睁睁看着何晏带着腹部的血污倒在地上,深深喘息。虽然不知道为什么,但是对她来说,这总是个好事。尤其是对方有可能是何晏的情况下。   何晏……清河大将军何晏,十四岁从军,二十一岁获封清河将军,二十四岁封侯,授大将军衔,领昭国兵马大元帅之职。今年二十六岁。据传,此人心狠手辣,治军严苛;用兵如神,十二年内,无一败绩,得了个诨号,叫做“不败将军”。若是这人是何晏固然好,擒获对方主帅,这仗一时半会儿定然是打不起来了。可是就凭自己,能拿下何晏?相信这个,好似白日做那黄粱美梦。   顾瑜甩了甩头,拎着还滴着血的剑,一步一步走到何晏面前,将剑架在何晏颈上:“给我一个你是何晏的证据。”   何晏看着她笑,掩不住的开心:“我衣服内侧的口袋里,带着我的私印。你拿出来,一看便知。”   顾瑜将信将疑的伸手,果然摸出来一枚青玉小印。是笔力峭劲的瘦金体:   何晏。   她把小印收起来,把剑往前推了一层;何晏颈上已经划出一道血痕。   “清河大将军,您今天到底为什么来?再不说真话,顾瑜就要得罪了。”   “你……”何晏不知想到了什么,先是笑得很美,又一副怅恨的模样,话说到一半又停下:“不可以说呢……你若是不喜,只管用刑便是。”   顾瑜眼光一沉,看向何晏的腹部伤口处。被利剑穿透,大量失血,偏这位置一时半会儿又死不了人,可真是选了个巧桩儿。这是巧合吗?还是何晏故意……故意乔装个圈套来骗她?可是何苦来着呢?百战百胜的大将军,自己在战场上怕也是不敌,况且刚才利刃入肉的凝滞感并非作假——何晏怎知道不会伤到自己的心脉?只是不管怎样,何晏来这原因,今儿必得问清楚不行。   “何大将军,去刑房,您自己走成么?”顾瑜似笑非笑的看向何晏。   “嗯,当然……我这么重,本来也没想让你扶我。”何晏脸色发白,竟然缓缓站了起来,行走之间,和常人一般无二。“哪边……顾瑜,好歹给指一个方向嘛,对了,你家刑房是不是在地下室……我看你这将军府盖得也忒窄,自己住着也不觉得憋屈么。”   顾瑜气笑了:“这就不劳何将军过问了,您要是能全须全尾的走出去,我等着您派人来给我拆房子。哎哟不巧您说对了,正是在地下室……我这府里地势不太好,刑房稍微冷了点,委屈您且受着。”   何晏用手挡着,轻轻咳了两声,顺从的照着顾瑜手指的那个方向往下走。顾瑜在身后紧紧跟着。走过一段漆黑的地道,她上前一步,空旷的地底传来悉悉索索的金属碰撞的声音,什么沉重的东西被推开了。   噗嗤一声,眼前的房间被火光照亮。顾瑜点起了桌上的油灯,顺手吹熄了火折子。地底本就阴暗,只有一盏昏黄的油灯照着,更显得阴森恐怖。影影幢幢,何晏只能勉强看清墙上挂的刑具。她正要定睛去看,却被粗暴的拖倒,被迫跪在一个只有人腰高的十字刑架前。   顾瑜既是决心逼问,又岂会下手轻了。她将何晏的双手手腕紧紧拷在刑架上,用两指宽的铁链束了她的颈部和腰部。她在一旁的墙前踱步,不慌不忙的挑着鞭子。   顾瑜上刑的本事倒要比武功好不少……何晏想着,展颜一笑。束缚双手的铁环内部,一流儿尖锐的倒刺直扎进皮肤里。束缚颈部的铁链,让她只能死死地靠在冰冷的刑架上,只要呼吸稍微剧烈些,就喘不上气来。她只顾着心悦于顾瑜离了自己,什么都做得这样好,完全忘记了身上无时无刻的疼痛。   “唔……”何晏不查,突然发出一声闷哼。原来顾瑜已经挑好了鞭子,一鞭抽在何晏的前胸上。知道何晏内力深厚,她挑了特制的刑鞭,牛皮混了银线,一鞭能划出一寸深的血痕。   “何大将军脸怎么这么红……莫非想到了自己的心上人不成?”顾瑜一边抽一边问。   何晏含笑道:“是啊,为了她,怎么样都可以。只要她好,怎么样都可以呀。”   顾瑜突然微微嫉妒起来。不知道什么人,能得这位战功赫赫的大将军温柔相待。一恍惚,手里的鞭子便失了准头,竟是抽在了自己腰侧,留下浅浅一道擦伤。   “顾瑜,你现在身子不舒服吗?”何晏眉间微皱,担心的问她。“要不要先去休息一下,嗯,要不你先去睡一下,然后再来审我,省得伤到了自己。”   顾瑜回过神来:“那怎么好意思……我去睡了再回来,估计这儿就剩下一地冷锅冷灶,你何大将军连个人影儿都没啦。”   何晏苦笑:“顾瑜……还是不信我啊。也对,这样也挺好的。只不过,我……我不会反抗的。莫说伤重,就是平时,就算你没有绑我在这儿……何晏也一样任你处置。”   她停顿了一下,接着说:“顾瑜要是不放心的话,也可以直接废了我的腿——挑断脚筋或者干脆打折腿骨……这样,可以安心了么?”   顾瑜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,贴近何晏身前。何晏贪婪的看着顾瑜,鼻间满是顾瑜身上馥郁的玫瑰香气。接着她闷哼一声——顾瑜对着她的腹部伤处,距离这么近的十足十拍了一掌。   何晏还是笑着,一边笑,一边把头扭向一侧,大口大口的吐出鲜血。终于等到肺里没有什么东西涌上来,她抬头看着顾瑜,眼波滟滟的荡着:“现在放心了么?可以去睡一下了吧。没关系的,这点伤不算什么,你睡醒了,好好吃顿饭再来也来得及。”   ? ☆、乘赤豹兮从文狸 ?  “将军!”   “将军!”   何晏刷一下睁开眼,正好看见小楼和深巷俩人悄没声从门口顺进来。   “哎将军您怎么混成这样了……”小楼玩世不恭的声音有点抖。   “将军,我跟小楼这就带您回去,再不走,子美将军要率兵打来救您啦。”深巷出剑砍向厚重的镣铐。金铁相击爆出火花,破碎的铁链滑了一地,沾了一地的腥。   小楼手抖了几次才把何晏挪到自己背上,何晏挣了挣眼,懒得说话。她一张脸全没血色,腹部裂开个大口子,血糊糊染了人满背。深巷警惕地瞄着四周,手中的剑不自觉地握得更紧些。   “快!”谁低声催促。   几道身影掠过,有谁往夜幕中的府邸扔了什么东西。   砰的一声,烟雾满天,灰头土脸从花厅逃出来的几个将军抹着脸骂骂咧咧。   “糟糕!”顾瑜眼角瞥向何晏逃离的方向,低低一笑:“何大将军,下次要再信您的话,可活该我顾瑜被俘而死。”   何晏在床上躺得都要长毛了。   “将军?”小楼又进来探病。   何晏抱着枕头装睡,不理她。   深巷及时出现,三下五除二把小楼拉走,唤了军医来帮何晏换药。   何晏眯了眼,由着军医动作。新换的药涂在伤口上清清凉凉的,过不多久,伤口便麻木了,何晏也不去管它。她迷迷糊糊喝下苦涩的汤药,一声不吭像是睡了过去,当然也就装作没听到军医出口的恨意。   “我白家一百三十四条命,皆拜你所赐。何晏……我要你生不如死。”   任一波一波冷意划过自个儿身子,何晏听着这音儿,想着这么好听的声音,自个过去怎么就没发现。她何晏虽然不是什么分文不取的好人,却也没干过灭人满门这种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的事儿。莫非是哪个被占了城的王公贵族家属不成,报仇得找对人才是啊。   她知道军医给她喝的抹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,但是左右她又不会死。因为……她是“山鬼”啊。   乘赤豹兮从文狸,辛夷车兮结桂旗。   她的命借怨念所生,一半是肉,一半是灵,普通玩意儿是杀不死她的,顶多能让她有点疼。   顾瑜还不知道,何晏知道自个儿横竖死不了,一直很想往死里作。可惜一直以来这目标都有点难。身为元帅,需要身先士卒甩开膀子上的时候,估计这国家也灭得差不离了。   好歹是碰到了点有意思的玩意儿。何晏一边想一边笑。这家伙是不是跟顾瑜有点关系,没关系可以介绍介绍嘛,反正横竖都是想折腾自己,也省得顾瑜还要自己动手,累就算了,还伤了自己。   一晃十多天过去,何晏的伤一点没好转,就那样不死不活的吊着。日日来探病日日哭天抹泪的何真,由砍桌子升级到砍人了。   “无令不可私自出战……将军!”俩亲兵追着何真屁股后面求。   “去他妈的军令!我姐在床上躺了这么久,今儿你们不让我出去剁几个澜国兵,我连你俩一起剁了!”   哀求无效,白露青松一脸不情愿的全身披挂,喊了两千人跟着将军去挑衅人家。   那边儿难得连着十多天都没人骚扰,正紧着修城墙修房子修地牢……总之都在修战备工事,好不容易能闲着的,都在家遛狗玩鸟,懒得穿整齐去开城门,避战又太没面子,一推二,二推三,最后硬生生把资历最浅的顾瑜扔出去挡枪。   顾瑜新人气盛,昂头挺胸出去了。她没想到这次白露怕自己将军一怒之下玩挂了,找小楼磨了又磨,借了何大将军一支百人卫队来。一百人像支箭一样扎上去,铜墙铁壁也劈开道缝儿。顾瑜冲过阵势一回头,自个儿的部下一大半都被拦在对面。   何真勒马回头,咬着后槽牙举刀杀来。   谁知道你用了什么乌七八糟玩意儿,把我姐害成这样!今遭一定要把你抓回去!要么逼你治好我姐,要么在我姐床前一刀砍死你报仇!   当一声响,觉得自己虎口绝对裂了,顾瑜差点没吐出一口血来。   何真虽然脾气粗莽,没听说是个不要命的人啊!这种只攻不守以命相搏的态势是怎么回事!   顾瑜突然发现自己身子一轻。低头看去,只见自己的马嘶鸣一声,前蹄跪下。顶着面前刀剑,她一头栽下地来,赶忙滚了几滚,才没让自己凑到刀下。   “唔……”顾瑜痛哼,上方有什么人形物体压下来。很快,不只是一个人形物体,层层叠叠怕不是趴了七八个人。   这场小战役很快收了尾,不看那遭青松带着一帮人打扫战场,这头儿何真正指挥着卫队拿下顾瑜。知道何晏在何府受伤,卫队的士兵恨极了顾瑜,下手毫无轻重,三下五除二把顾瑜压倒,绑了个结结实实。   顾瑜被何真横放在马上一路带回去,下来脸色白得跟纸一样,扶着树差点晕地上。   白露踢了她两脚:“将军,这人咋办?”   何真烦躁地挠头:“带回去,让大将军处置。”   大将军营帐。   何晏无聊的要命,眼盯着天花板上的苍蝇,正凭伤口上的冰凉猜药名。   久明兰,梧桐子,七白香,夹竹桃……不对,那八重樱的花瓣……效果,肌肉麻痹,加速血液流动,不利伤口愈合,阻滞内力……不对,消耗内力……嗯不错,看来虽然日子久了,本领还没退步。   然后有人唰一声掀帘子进来,把五花大绑一身戎装的顾瑜往跟前一推:“姐,我抓到伤你的人了!”   何晏挑眉:“军中只有上下。”   “大将军……”何真委委屈屈拉着被角。   何晏叹息:“何真,不遵军令私自出战,是军中大忌。我以为上次之后,你该记得的。”   顾瑜看着何真大惊失色,腿一软跪了下来,双眼无神的哀求:“大将军,求您……求您罚何真,多少都行,何真这就去传执刑队来……”   何晏轻轻浅浅说:“罚了你,你还是不记得。况且军法虽然森严,你是为我出战,万没有不赏反罚的道理。”   何真不动。   “嗯?”   何真勉强挪了一步,双脚像被黏在地上。   “罢了。”何晏柔声道,掀起锦被,从床边拿起外衣披上,俯身去穿靴子。   大朵大朵泪花从何真脸上滚下来,可最终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,眼睁睁看着何晏一步一步走出帐去。   她听见何晏扬声喊道:“来人!”   然后整个人晕过去,直直倒在顾瑜身上。   听到重物落地的声音,帐外侍立的白露青松顾不上重伤未愈的大将军,急忙掀了帐帘进来,一眼看见何真倒在顾瑜脚下。   白露拔剑横在顾瑜颈上:“你还要怎样?”   顾瑜无奈的笑:“你家将军自己内疚晕倒,与我何干。”   白露把剑往内一分:“还敢狡辩!若非你伤了大将军,我家将军何至于无令出战!”   顾瑜谅白露也不敢真的杀她,眼光掠过帐门向外看去。白露冲进来这会儿,帐外已经响起了喧闹声。这会除了喧闹声,连沉闷的军棍声都显眼多了。   白露见此也一怔。将何真扶上床去,怕顾瑜再对何真不利,押着顾瑜走出去,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。才走出一步,瞬间花容失色。   门口士兵让出一大片空地,一张刑凳撂在最中间,两个执行官立在旁边,手中各拿一条三寸宽一寸粗的军棍。何晏脱去上衣,缓缓趴在刑凳上,露出腰间刺目的新伤。小楼和深巷跪在何晏一侧,急得要哭了。   “将军,您的身子受不住啊!”姊妹二人双双喊道。   何晏向顾瑜的方向一瞟:“告诉何真,人等我醒了再处理,自己胡乱做主的事儿,别来第三回。”   “军棍一百,开始吧。”   军棍带着风声击落,帐中的何真无力的捂着眼。   “一。”   “二。”   ……   “五十五。”   “五十六。”   ……   虽然何晏吩咐了不许手下留情,两边的行刑官下手的力度还是减了又减。一百军棍,在何晏身上,不过是背部血肉模糊,吐了几口鲜血。   小楼和深巷急忙扶她去帐中,老实不客气的把何真轰了出来。白露低着头对何真说:“大将军吩咐,人交给大将军处理,不准您插手。”   “你!”   何真最终一巴掌抽在自己脸上,把顾瑜一脚踢进帐子里,气冲冲走远了。   ? ☆、周公恐惧流言日 ?  由着小楼和深巷服侍自己脱了衣裳躺下,何晏挥手示意她二人出去。   深巷看着顾瑜,犹豫起来:“将军?”   何晏颜色不变。   小楼和深巷躬身退出去,帐中只留下何晏和顾瑜。   何晏示意:“来坐。”   顾瑜听话的坐到何晏床边,觉得身子一轻,何晏拿贴身的匕首割断了绳索。顾瑜眼光一转,探身去夺何晏手中的匕首。   她看着何晏躲都不躲,将手中匕首转个方向,把刀柄递给她,握着刀刃,指间已经流血。   “为什么?”她把玩着指间的匕首,“何晏……就这么相信我不会杀你?”   何晏温和的看着她:“我从来不怀疑你会。但绝不是现在——现在外面都是昭国军队。一命换一命,你亏了。”   顾瑜一滞。陛下是派她来打胜仗的,不是派她来暗杀的……所以她只能明着来,不能暗地里下手。况且现在何晏伤成这样,万一要是一个不注意死了……不是她杀的也得是了。   何晏又笑:“人都被我赶出去了,屈尊帮我换个药成么?”   顾瑜又好气又好笑,依言打开床边柜子,却是冷下脸来。   “谁给你开的药?”   “军医啊。叫白……不记得了。”   顾瑜冷笑:“久明兰,梧桐子,七白香,夹竹桃……这是治病的药?夹七夹八用到现在,你还没被害死,真是难得。”   半晌没回音,顾瑜差点以为何晏晕过去了。再看过去时,发现何晏脸上浮起一层薄红。   “顾瑜这样,我很开心。”   气得顾瑜差点把桌子踢翻,最后还是骂骂咧咧的找了张草纸,曡在书堆顶上胡乱重开了药方。   “你的医术……是何时学的?”   顾瑜被那个眼神一晃,不由自主地说了真话:“我也不知道,似乎生下来就会了。”   总觉得是错觉,她说这句话的时候,看到何晏眼中划过幽深的歉意。   看在顾瑜医术还不错的份上,何真这帮人装作无视了这个敌方将领的存在。这个不能折腾,肚子里的气全撒到那个军医白明城身上去了。自从顾瑜捅出来伤药有问题,小楼深巷连着何真白露青松一撮人,转着圈的跑去地牢围观审讯,除了人不能弄死,其他手段挨个用了一遍。最近,那帮人甚至私下设了赌局——谁能撬开白明城的嘴,其他人一人给她二百两银子。   “是顾瑜。”被挂在刑架上的白明城虚弱的说。   “理由。”   “我和顾瑜都是影卫,隶属澜王手下的风飘絮。目的是潜入昭国军中,伺时而动,大败昭国军队。”   “那顾瑜为什么会指认你?”   “因为她发现我在不恰当的时候下毒——你们开始怀疑,她自己又陷入困境。谁会想死呢?”   “所以你也不想死……还真是说到点子上了啊。”   “怎么可能,我这次肯定会死的……不过,我要拉着顾瑜陪我一起死!同样是影卫出身,她扶摇直上,一路坦途,而我只是一个小小军医……呵,多么不甘!”   白明城的嘴角溢出黑血,狱卒去查看时,人已经断了气。   “卧底说的话未必对。”   “但顾瑜很危险。”   “她好歹救了大将军一命。”   “难道大将军的伤不是她下的手?”   “敌国将领,为大将军诊治只是无奈之举。”   “身份危险,目的叵测。”   “总之,还是尽快控制起来为好。”   这群人的主意照理不错,可惜白明城还是棋高一筹——在那群人商量的时候,狱卒瞅了个空子,给顾瑜送了点东西。顾瑜是风飘絮的人不假,却并非风飘絮送来昭国的探子——于是顾瑜就这么被絮絮叨叨说了一堆。   何晏也早就听见了。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……何真已经没救了。算了,这个不是重点。她总不能真等到顾瑜被人拉下去打。   “顾瑜,来。”   顾瑜一惊,打发走了狱卒,若无其事的走来,袖子里藏着上次从何晏那儿顺来的匕首,心里七上八下。何晏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,自己恐怕制不住她……最坏不过一死。既上了沙场,马革裹尸是永恒的宿命。   她坐在何晏的身侧,匕首悄无声息的向何晏颈间滑去。很顺利,何真带着白露青松冲进来拿人的时候,匕首已经架在何大将军的颈上。何晏刚上了药,还没穿好衣服,松垮垮的中衣里露出一节优美的锁骨。   何晏一脸平静,却让顾瑜有点内疚。   我伤她至此,她对我不但从无防心,而且没有动过一指头……我真是个混蛋!可混蛋又怎么样呢?如果,如果她不是昭国的大将军……天意弄人。   “何晏,你是我一生中见到的对我最好的人。”她低声说,鼻息喷在身边人的耳朵上。她看到面前的人耳朵红了。   顾瑜闭上眼,把手上的匕首更加用力的压下去,平静的扬起头。   “你们来晚了。”   “让我走。”   何晏闭目不言,在何真眼里,是堂堂大将军被敌军挟持的恨意和屈辱。她挥手:“都让开。”   “给我一匹马。”   何真亲自牵了马过来,把缰绳交给她时,双手都在颤抖。   她点了何晏的穴道,让人坐在自己身后,一骑绝尘,层门洞开。一路碰到无数的弓箭手,又都因为怕误伤主帅,而无力的垂下弓箭。可是他们的主帅这次一去,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。他们很怕,怕这次看到的活生生的大将军,再见面时已是冷冰冰的尸体。   可他们赌不起。   说来可笑。一群手上沾满了血的人,内心却还是如此优柔寡断。当鹰犬被别人套上绳子的时候,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。如果鹰犬反被对方利用,那自己的损失,就不只是鹰犬本身了。   没人敢追出来。   他们不知道追出来要做什么。   ? ☆、虽九死其犹未悔 ?  从昭国军营到澜国城池,很近。   何晏伏在顾瑜的后背上开口:“顾瑜?”   “嗯?”   “已经到澜国了。”   “哦。”   “你……”   顾瑜一愣。如果被她掳回澜国,何晏生死难料……虽有敌将投降,高官厚禄的先例,然而何晏征战多年,死在她手下的澜国士兵以十万计……匹马戍封侯。何晏是封了侯的。她会不会“身在天山,心老沧州”,谁也不知道。所以,是优容劝降,还是雷霆手段,也真的,真的不可预料。何况如果,何晏被永久软禁起来,高官厚禄,美酒佳人,碌碌一生……这是对一位大将军,最大的侮辱。   “我没想……”她刚说半句,连忙勒马,发现自己停在澜国城墙下面,城墙上齐刷刷站起来一排弓箭手。   “城下何人?”   已经没法回头了。顾瑜咬牙。   “偏将顾瑜。”   终于还是没说出何晏的名字。   何晏安抚的笑:“顾瑜,你不必如此。”   “不必费心为我遮掩……何晏好歹也是昭国的大将军,陛下亲封的镇北侯。”   城上来人看了面容,下令开城门。   顾瑜一骑绝尘,载着何晏穿越大街小巷。午后的风带着泥土的燥热,迷了顾瑜的眼。   “我何曾要护着你。”顾瑜冷冷说。“不过想让你先把上次的欠账还了。嘴上说得好听……何晏,几曾见过你的真心?”   何晏沉默。   对啊,说什么……说她欠顾瑜的,顾瑜已经忘了。说她爱顾瑜,又显得太假了。易地而处,以前从没见过的人,说什么忠诚,怎么会让人相信,何况是爱情。   顾瑜亦沉默。   何晏有慕容家血脉,宽肩细腰,容色逼人;十四岁从军,十年后封侯。瑰姿艳逸,举世无双。这样优秀的人,却对自己这样好……或许是认错了人,或许是看错了她……作为一个武将,她武艺平平,只精医术。她深深觉得……惭愧。作为敌人,她讯问何晏下了狠手,又挟持何晏入敌国。她深深觉得……恐惧。   何晏对她有好感,这只是一种错觉。   何晏对她心存善意,这只会是,一种错误。   “吁……”   顾瑜感觉到何晏双手拉扯缰绳的动作。往马前定睛一看,骇得脸上一片雪白。马蹄前方不差几步,就是一个哆哆嗦嗦抱头蹲着的孩童。   她扭脸:“你……你的穴道解开了?”   何晏低头:“是。”   顾瑜突然觉得头昏昏的,不自觉的抬手去支额头。   “何真的银针封脉之术与我一脉相传……抱歉,一到府中,我便帮你解开。”   顾瑜不知为何,心头一股怒火突然烧起来。她忍了忍,翻身下马,低声抚慰了那孩童,又想掏身上银钱给孩童压惊——蓦地摸了个空,刚从何晏营中行来,怀中哪里有钱。   身后伸出一只手,掌心放着十两碎银:“便是这些,再多也没有了。”   顾瑜连忙接过,连声道谢。待将那孩童哄走,转头一看——站在那儿的,正是一身单薄中衣的何晏。   那股怒火仿佛又烧得旺了些。她揪住何晏衣领,连拖带拽往旁边拎。何晏微微蹙眉,却顺着她的力道,向一边踉跄几步。   真是一盆冰水泼到烧红的炭火上,此刻顾瑜要说什么也说不下去。   她磨了磨牙,掩饰地看了一圈身边的闹市:“先跟我回去,省得在这儿闹出点什么,大家不好收场。”   何晏垂眸:“是。”   刚才差点撞了人,马是不敢骑了,两人只能灰溜溜的牵着马走回去。顾瑜的院子正挨着热闹的地儿——穿过一条巷子就是西市。巷子口摆着个馄饨摊,几条灰不溜秋的凳子上,坐着几个灰头土脸的兵士。   “老板娘,馄饨啥时候才能上啊!”   “老板娘,再不上,爷几个可就走啦!”   “爷不在的时候,没人光顾你这儿,老板娘寂寞不寂寞啊?”   一边说,一边轻佻的笑,更有甚者手指要戳到老板娘衣服里。   这老板娘正不知所措,正巧碰上顾瑜拉着何晏牵着马过来,急忙上前招呼:“哟二位,吃碗馄饨吧!皮薄馅大,五文钱一大碗呢!”   顾瑜看出来这老板娘尴尬,拉着何晏随地坐下了。   何晏抬头:“你……”   顾瑜声音里透出一股子疲惫:“大战在即……再者我不过是个偏将,哪里轮得到我执掌军规。”   她转脸看,何晏的眉梢眼角竟露出喜意。一刹那心中的怒意如山如火,竟是当街给了何晏一耳光。她下手并不轻,何晏身子一晃,撞到了桌角上,顿时闷哼一声。   “有什么好笑的?你告诉我,有什么好笑的?”顾瑜把何晏压在桌子上,居高临下对着何晏的脸。“我告诉你,这些都是拜你们昭国所赐!若非昭国屡开边衅,我澜国也不必一批一批的往战场上送人!觉得我无能为力是么,觉得很可笑是么,精锐的军队,真正的勇士,早都在战场上死光了!”   何晏的眼神黯了黯。她静静的看着顾瑜的眼,声音低到听不见:“我只是以为,你或许能来昭国。”   “什么?”顾瑜没听懂。   “若你来了昭国……你要大将军的位置也罢,你要执掌军规也罢,我都能。”   顾瑜没能说下去,一只蒲扇大的手重重拍在她肩上。   “这位兄弟说话不厚道啊。”   旁边的人也慢慢站起来,往这边围:“指桑骂槐,你小子把哥几个当傻子哄呢!”   老板娘站在一边,端着煮好的馄饨,不敢上来劝。眼看这事要闹大,顾瑜已经直起身来,开始活动筋骨了。   面前的士兵一边推搡一边开黄腔:“哟,兄弟挺有眼光啊,感情后头还藏着一位呢。听兄弟说话怕是个昭国的奴隶,不如让哥几个耍耍,毕竟没啥深仇大恨的。”   顾瑜一下红了眼。   滚你妈!   何晏!那是何晏!   然而她攥了拳头,却没法揍上去。眼看街边往这边看的人越来越多,这边闹大了,待会管巡城的部队过来,大小几十人,加上看热闹的百姓,人一多,何晏的身份就怎么也瞒不住了。到时候,何晏会怎么样……不知道为什么,她甚至不敢想象。   她随便挡几下,回手就想拉上何晏,先走再说。投过一个征询的眼神,她伸手去拉人,却被何晏反手甩脱。何晏站在后面不挪步,对面的士兵又一个个骂骂咧咧的堵过来。   她被何真的银针封脉之术所困,内力被封;何晏重伤未愈,数天前还生死一线,更是不能与人打斗……惶急间,顾瑜几乎要哭出来。她带着恳求的看何晏,目光指向一旁的街头,想让她不管怎样,先离开再说。   何晏闭了闭眼。   顾瑜,你便恨我至此,么……   你亲口允诺把我送出去,我不介意,一星半点都没有。但有点可惜的是,被别人碰过的身子,你许是不会再碰了。除你以外,其他都无意义——何晏是昭国的镇北侯,也懒得在澜国苟延残喘。就作为一份战功送你,祝你有朝一日,平步青云。   然而眼下,你要何晏如何,便如何。   ? ☆、流莺漂荡复参差 ?  何晏上次哭还是上辈子顾瑜死的时候。   那天,顾瑜的一身青衣被自己的血和何晏的泪染得湿透。   那时候,顾瑜只是个普通的大夫,认识了她,喜欢上她,还是个普通的大夫。   她想让顾瑜学些防身的东西,顾瑜嫌她大惊小怪。既然这样,那么她知道自己身边的位置危险。她想让顾瑜住到将军府里,一直一直陪在她身边。   那天顾瑜和她大吵一架,说自己就像被养在笼中的金丝雀,只能给她何晏一个人唱歌。顾瑜负气出府,背了药篓去城外的山上采药。然后,遭遇了袭击。   是她亲手诛灭的某个家族的后人。一介少年,不会什么武功,穿得破破烂烂,怀里揣了把每日都磨的刀,整日盯着将军府里的人。他缀在顾瑜身后,趁机刺了顾瑜一刀。   顾瑜就那样倒在碧绿的山坡上。团团野花沾了顾瑜的血。   她抱着顾瑜,感受到她身上的温度一点点退下去。顾瑜笑盈盈的看着她,说了那辈子的最后一句话。   “对不起……下辈子我要听你的,当个将军。”   “你一定要……忘了我。”   何晏使了巧劲儿,把顾瑜往自己身后一送。她遥遥望着顾瑜,开始解自己的衣带。   白色的中衣经了一路奔波,早已渗出血色来。急切间衣带乱成一团,被何晏下了狠劲儿的一扯,衣襟倒是被扯裂了一大片,露出一片纤腰,布满了绵密的鞭痕。   “不……”顾瑜甩了甩头,想冲上来,被男人一脚踹在肚子上,无力地摔在青石板上。   “等老子说两句话!”   眼看一只手要摸上何晏的腰,站在顾瑜面前那个男人却突然喝住了众人。   “我说兄弟,出尔反尔可不好,”男人轻蔑地说,“刚才那劲儿,不是你同意,这娘们能脱衣裳?这会儿看着又后悔了,实在不爽利得紧。”   顾瑜强撑着支起半个身子,死死地盯着他。   那男人眼尖,一眼就瞧见了何晏腰部的伤,嗤笑一声:“这娘们伤成这样,看你也不像疼她的,不如让她跟了爷,爷送你一个荣华富贵。”   “滚!”   顾瑜不要命的跟男人扭打起来。眼见有好戏可看,围在何晏身边的几个男人反而不着急下手,还有余闲到旁边赶赶围观百姓。   何晏手一顿,看向顾瑜的眼里有着蒙蒙的泪。   “你不是……不是让我……是么?”   顾瑜口不择言:“刚才我拉你走啊!你他妈听不懂人话!”   转瞬听到砰砰的肉体碰撞声,然后就是一串人体倒地的劈啪声,地上的人捂着胸口的□□声。   何晏缓步走过来。   那男人回头一愣,被顾瑜抓住机会,三下五除二撂倒在地上。   倒在地上的男人喘着粗气,双目亮晶晶,闪着惊人的光:“哎!那娘们!老子当了十年兵,没见过你这样的娘们!你叫啥!”   何晏一脚踩在他的胸口,不知踩断几根肋骨:“与你何干!”   “走啊!”顾瑜脸带怒色,解下外衣披在何晏身上,拽着她跑远了。   顾府。   卧房。   何晏靠在床边柱子上,闭着眼假寐。半日奔波劳顿,确是累得很了。   “哟何晏,我真是小瞧你了,”顾瑜嘲讽,“那么能打装什么装?倒是我自作多情!”   自作多情……我以为自己可以保护好你的,没想到,不但我无法保护你,而且你根本不需要我保护……所这以只是你的游戏吧。我,我也只是你召之即来,挥之即去的一个玩意儿吧。而我竟喜欢上这样的你……到底是谁更加可悲?   何晏猛的一震:“我先帮你解开银针封脉再说。”   顾瑜躺在床上,裸着身子,闭着眼睛,任何晏一根一根的抽出银针。   “呵……何晏,你教我这银针封脉之术可好?”   何晏苦笑:“好。”   既是你要学,我教就是。虽然看这情况,多半要用在我自己身上……反正银针扎偏了也死不了。除死,无大事。   这银针封脉之术极耗内力,只是片刻,何晏额上便铺了一层薄薄细汗。最后一根银针拔出的时候,何晏一下子倒在床上。   “何晏?何晏?”顾瑜摇着她的肩。   “好啦,我死不了。”何晏回道。   何晏不知道,此刻她衣衫半解,额头一层薄汗,双颊微红的样子,在顾瑜眼里多么动人。   “死不了就好……记得我在街上说的话吗?”顾瑜强压了感情,冷冷说道。   何晏蹙眉。街上……嗯……街上?   “顾将军是想好怎么处置我了吗?”她就那样趴在床头,静静看着顾瑜,“是要现在就动手吗?”   顾瑜说:“是。”   我不许你离开,不许!在我弄清楚对你是什么感情之前,你一定要呆在我身边!   “嗯……需要我做什么吗?”何晏温柔的笑:“在这里,还是去刑房?”   “在这儿等我。”顾瑜起身跨过何晏,径自下床走了。   何晏看着自己的身体状况苦笑。   失血过多,重伤未愈,刚才的搏斗中伤口撕裂,再加上擅动内力……就算顾瑜什么都不做,她最多也只能坚持一时半刻清醒。   至少要撑到顾瑜处置完以后。   何晏闭上眼,身上升腾起大片雾气。那是她的天赋,也是灾难——“贪泉”,泉水可使伤口速愈,然泉水加身处,痛如千万钢刀。   半刻钟,何晏身上的伤口便简单止了血。   这样就够了。再明显,就不是运气好,是白日见鬼了。   门口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,推开门,顾瑜拎着一副重镣进来,连钥匙一起丢在何晏面前。   上镣……是对她不放心么?   何晏爬下床,安静的把重镣锁上自己的双手双脚,温顺的把钥匙交到顾瑜手里,那双眼像在安抚她:“没事,一点都不疼。真的,真的一点都不疼。”   “我累了,陪我睡一下。”顾瑜抱着何晏躺到床上。   “是。”何晏低声应道,眸中带笑,心中却是彻骨的悲凉。   求你别对我好,我会生出不恰当的企盼。   真的不能企盼与你在一起了。   风刀霜剑的日子我已过了十二年,仇家何止千万。   只要你好好地活着,不能在一起,又算什么。   那时候我跟你在一起,你其实是不愿的吧。   我赶走你的病人,威胁你的朋友。   我向你身边的所有人一天三遍的说你是我的。   爱……你根本没爱过我吧。是我逼着你爱我。是我强迫你爱我。   我知道我病态又偏执。和我在一起,我累,你也累。   我知道,你有别的喜欢的姑娘。那姑娘笑起来像花一样美。   那时候我不会笑。   而现在我学会了。   学会了又怎么样,依然不敢碰你。哪怕碰一下都是亵渎。   顾瑜,对不起。对不起。   那时候的你提着药箱,走在曲曲折折的小巷子里,一身青衣,身边黑瓦白墙。你的衣角从墙边青苔上划过,沾满了朝露。   我就是在那一瞬间爱上你。   ? ☆、萧疏篱畔科头坐 ?  两人一直睡到天光大亮。   顾瑜睁了眼,看见阳光透过窗纱照进来,照在何晏的脸上。温暖的光,竟照着一脸悲凉。何晏紧紧闭着眼,抗拒光,抗拒醒来,也抗拒这个世界。   是我害了她。顾瑜这样想。没有我,何晏一定还在昭国,好好当她的大将军。   “顾瑜!”何晏梦中惊呼一声,整个人从床上半跳起来,双眼瞬间睁开,眉间冷汗涔涔。   “做了什么噩梦?不至于怕我到这个份上吧。”顾瑜凉凉说。   何晏苦笑:“我不愿瞒你——方才是做了噩梦,却不是怕你。半夜惊醒,已经习惯了。”   顾瑜甩头:“既然醒了,就起来吧。我让下面送洗脸水来。”   她出门去,喊了仆妇丫鬟打了水来,亲自端到床边桌上,拿起帕子,要帮何晏洗脸。   “哎,你……”何晏微微躲闪,双目闪烁。   “你身子不便还是我来……省得何真又说我故意折腾她家大将军。”顾瑜一边笑,一边把帕子浸了水,绞了几下,就往何晏脸上糊。   何晏听顾瑜这么说,也不再躲:“上次哪里是故意折腾,再说,就算你真的存心折腾我,也没什么。”   她任凭顾瑜为自己洗了脸,净了手,然后坐到妆台前,静静地看着镜子里顾瑜为自己挽发——回来之前她正躺在床上养伤,一头长发披散在枕上。   “好啦……你看我这长相,哪里像衬得上堕马髻的。”何晏笑道。这时顾瑜的发髻刚盘到一半,一看也差点笑出声来。何晏双眉英挺,眼角上挑,比起吴娃越女,更像燕赵名士,不,是带了鲜卑皇族血脉的艳色逼人。这张脸配上头上的堕马髻,正像是青松翠竹配上满树的鸢萝。   顾瑜有心要闹她一闹:“除了堕马髻我可不会梳别的了,如何是好?”   何晏明知是假,也不挑破:“那你放开……我披着头发正好装个名士,不是有句诗么,萧疏篱畔科头坐,清冷香中抱膝吟。”   顾瑜反唇讥道:“名士?就你这样的,进了终南山,山里鸟兽还不跑光了?那个什么什么……千山鸟飞绝,万径人踪灭?”   “哪里就到那个程度了呢,”何晏不甘的反驳,说着说着又沉默了。   自古美人如名将,不许人间见白头。你不必这么担心……我本就想死在你手里的。   她岔开话题:“你昨天不是还想学银针封脉么?不如我教你。”   顾瑜一手挥开:“那个放后面,先吃饭再说。嗯……我府上厨子多是江南来,倒是怕你吃不惯。”   何晏低笑:“行军打仗,哪有这么挑剔?再者你以为我在上京,日日都吃牛肉,喝羊奶不成?”   结果何晏果然吃不惯。厨间见顾瑜日头偏西带了个衣衫不整的姑娘回府,第二天中午才来传饭,还以为顾小将军终于开窍了,一晚上把人吃干抹净,连渣都不剩……摆上来的饭不是甜汤甜点,就是补血气的虎鞭鹿茸。何晏虚不受补,满脸通红差点看不清路。   顾瑜下去呵斥了厨房一番,又是一套兵荒马乱,那桌菜紧忙撤了下去,何晏拎着饭后点心,简单吃了几口,胡乱当作午饭。   顾瑜走过来,坐在床边凳子上,别着脸不敢看何晏——还说什么怕人家吃不惯,看自己家厨子做的都什么鬼东西!   “嗯,那个……我……”   “嗯,你说用完饭让我教你的,麻烦拿盒银针来。”   顾瑜把她的银针包拿来,看到何晏皱着眉看自己身上的衣服。   “梧桐,还在你身上么?”   “梧桐?”   “就是你从我床头拿走的那把……”   顾瑜赧然。情况紧急,拿了人家的随身物件也就罢了,还要人家提醒才记得还。她急忙从腰间抽出匕首,双手捧到何晏面前。   “喏。”   何晏失笑:“不必给我,我手上有了兵器,你还防得住我么?施针都要去衣,你直接划开就是。”   “我何时说要在你身上试?”顾瑜一怔。她顾瑜就这么凶神恶煞,不近人情?   “除了我,这将军府内,你上哪儿找个身有内力,还肯让你放手施为的人?”何晏淡淡笑着,“我如今不能见人,莫非你要先听我讲完,再不远万里找别人去试不成?小心出了什么岔子,没人来救。”   顾瑜沉默半晌。   “你如今还伤着。”   “等我伤好,你这区区几条铁链,哪里能困得住我。”何晏气势全开,眉梢眼角的霸气让人迷恋。“答应你的事,何晏会完成。然,营中挟持之仇,何晏永不敢忘,待何晏伤好,必率部下向你讨个公道!”   顾瑜蓦地惊醒。   是啊,她竟被何晏毫无防备的样子骗得彻底。弓马娴熟的大将军,镇北侯何晏,怎么可能老老实实当她的阶下囚,池中物。老话说得好,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,眼下何晏重伤虚弱,不抓住这个空子,还要等她翅膀长好,破开金锁走了再说吗?   当下顾瑜毫不犹豫,几刀就划开了何晏的中衣,露出了酥胸小腹。   “不够,”何晏淡淡说,“银针封脉为七针,小腹两针,胸口一针,双臂双腿各一针。”   顾瑜依言,小心翼翼的把何晏身上的衣服全部划开扯下。   蓦地她觉得口干舌燥。   何晏的身子好美。蜜色肌肤,宽肩细腰,全身没有一块赘肉,小腹染了血的纱布包不住诱人的弧线。胸前两团玉兔直跳出来,看得人目眩神摇。   这人生得这样美。这人生来该统领千军万马,坐拥无边天下。而现在这人在她眼前,像从锦缎中小心拿出的名贵瓷器,脖颈纤细而脆弱,任她予取予求。   火热的胴体和冰冷的金属相映衬,刺激着顾瑜的神经。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摸上了何晏的双峰。一手揉着胸前的柔软,一手摸上了矫健的腹部,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教导,什么银针。   她探身覆上去,一个吻落在何晏的锁骨上。又一个吻落在何晏的唇上。她伸舌向那人口中探去,探求对方口中的津液。一边吻一边看,她看见何晏身上泛起阵阵的潮红。   “唔……不……”何晏试着去推顾瑜,动作间铁环碰撞,叮当声不停。或许是前世的姻缘,或许是今生的孽债,顾瑜听见这声音,不仅没清醒,反而变本加厉。她跨坐在何晏身上,把何晏的双手抬到头顶,用腕上多余的锁链一圈圈绕起来,一条腿已经不客气的挤到何晏双腿之间。   何晏苦笑。   罢了罢了,由她吧。还能怎么样呢?   她轻喘着,强迫自己放松了身子,在顾瑜的爱抚下发出声声娇吟。   “唔……好热……求你……”   顾瑜闻言大喜,探身下去,一根手指试探性的伸入何晏的柔软。正像白娘子与和尚斗法——一眨眼水漫金山。很热,很紧,和这人平日的感觉大不一样。这人平日永远一副淡然的脸,八风不动怎么也翻不起波澜。   一边想,她一边在甬道里摸索,带来何晏压抑的闷哼。终于按到一点时,她感觉到何晏绷紧了身子。她偷笑,一边在何晏的小腹没伤的地方种下一个又一个草莓,一边在那个点附近打着圈,感觉时候差不多到了,突然下猛力一按——   “嗯……呀……顾瑜……顾瑜!”   那时候顾瑜正爱抚到何晏的茱萸,一惊一乍,下嘴失了分寸,在峰尖上留下一道殷红的齿痕。她赶忙松口,再看,何晏全身一震,脸颊上浮出两团红霞,人闷哼一声,已经昏晕过去。   看到手下人的惨状,顾瑜像是正月里被人当头泼了一桶冰水——昨日骑马奔波时扯开的伤口,过了一夜,本来已经将将收口,现在又露出道道鲜红;手腕脚腕,被镣铐磨得一片青紫;双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。一摸何晏额头,竟然觉得烫手——不知道到底烫不烫,她的手一直在颤,已经没法再探一次。   显而易见,何晏在发烧。更加显而易见的是,她顾瑜不但趁人之危,还这么无情无耻……本来何晏只是要教她下针,她却对人有了色心;趁着这人重伤未愈无力抵抗,搞什么霸王硬上弓的把戏;最后,还把人做,晕,了。   顾瑜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,毫不留情,半张脸都肿起来,嘴角一抹血痕。   ? ☆、山河破碎风飘絮 ?  何晏足足烧了一天一夜。直到第三天清晨,那股慑人的热度才终于退下来。   顾瑜趴在何晏的床边,睡得正沉。一天一夜没合眼,眼看何晏终于退了烧,一个撑不住倒头就睡。   何晏慢慢睁开了眼睛,正午的阳光刺眼,她眯着眼睛看了四周半晌,把目光转向顾瑜,见眼前人头发乱蓬蓬披着,身上衣服揉出了褶,眼窝下两圈青黑,整个人不安分的皱着眉。   她发出悠长的叹息:“我不想,让你为我这样。”   “那要我眼睁睁看着你去死?”顾瑜抬起头看着她,眼中除了焦急还有怒火。   “我死不了。”何晏明显在强打精神。   顾瑜看着死鸭子嘴硬的何晏,觉得自己气都气饱了:“伤得这么重,还耍嘴皮子工夫!”   “我没骗你。”   顾瑜觉得,她怎么也能在何晏的话里听出些倔强。这傲气来得不是时候……不对,这要还不是时候,就没有是时候的了!面前的何晏可不是什么歌儿舞女,是铁骨铮铮的镇北侯,大将军!被人这般侮辱,是不是等她恢复些体力,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匕首扎进自己的喉咙?啧啧,这情况可不妙。山大王说得好,除恶务尽,先奸后杀,要不要一不做二不休……想到这儿,顾瑜看何晏的眼光充满了玩味,匕首在手中自如转个不停。   “你要杀我?”何晏淡淡问。   顾瑜沉默,指间匕首转得慢了下来。   何晏安静的闭上眼,阳光洒在她身上,像一尊玉石雕塑。久久没感觉到金属贴上皮肤的冰冷,也没有血肉被划开的剧痛,她疑惑的睁开眼。   “就说肯定忘了什么。嗯……你昨天那盒银针呢?”   “啊?”   “现在侥幸放过我,不是想让我教你银针封脉么?”   顾瑜一怔,这个早就被她抛之度外了好么。一时也想不到有什么话可说,尴尬间,她还是把那盒银针拿了过来。   “从小腹开始,脐下一寸,针长一寸半;脐下三寸,针长两寸;行针时向斜上方。”   “双腿膝盖内侧,针长一寸半,直行,入骨。”   “双臂腋下三寸,针长一寸半,直行,入骨。”   因是人家家传法门,光是口传没用,还要何晏一次一次亲手指位置。双臂还好,顾瑜试到双腿时,何晏突然克制不住的痉挛——只是一下,然后手下的人强迫自己放松身子,方便她行针。顾瑜便以为只是自己不小心扎偏了,没当一回事儿。待她看到何晏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时,不禁吓了一跳。   “怎么……我下手太重?”   “许是今日精神不好,方才有些恍惚。”何晏甩了甩头,力图让自己清醒。   “那明日再……”   话还没说完,顾瑜就看到何晏略带诧异的盯着她。   该不会是以为我学会了这个就要杀你吧……明知道这样,却还是一点不藏私的教我,明明位高权重,对自己这条命却好像一点儿没放在心上。何晏,你究竟在想什么呢?   她黑了脸,恶声恶气的问何晏:“你想吃什么?”   何晏笑道:“只要不是昨天那些,哪怕你让我生吞彘肩都行。”   “行了何大将军,您有胆当樊哙,我可没胆做项羽。别的没有,尝尝我亲手做的面算了。”   “顾瑜亲手做的面么?”何晏一听,眉眼间透出掩不住的喜悦。   “何大将军就不怕我下毒?”顾瑜抱着臂看她。   “不说你现在还没想杀我,”顾瑜笑道,“你亲手做的东西,就算加了□□、鹤顶红,我也不会推辞。”   “鹤顶红倒还用不上,”顾瑜已经走到门口,回头恶劣一笑:“辣椒油怎么样?”   顾瑜说得吓人,哪里真敢给何晏的面里加什么辣椒油。何晏伤成这样,才刚退了烧,万一脾胃不调上吐下泻,估计一时三刻就要魂归西天,由不得她一再谨慎。最终端到何晏眼前的,不过是一碗青菜旁边没半点油花的汤面。   “顾瑜家里已经拮据成这样了么……”何晏像是认真低头盘算,“上次看到房子也那么窄,连个练武场都没有,练剑还要在庭院里,不怕把那几棵梨树砍断了么,好歹也长了几十年。”   “到底要不要?”顾瑜不耐烦的问。   “有劳……”何晏抬抬手,朝着顾瑜苦笑。   顾瑜一副冷冰冰的模样,真正喂起面来,还算细心体贴。一碗面喂完,她又端起了旁边的汤,一口一口给何晏灌下去。   “原汤化原食……”   “哟,顾将军拿我当小孩儿哄呢。”何晏调笑。   顾瑜脸唰一下红了,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,把幼时母亲哄自己喝汤时候的话念了出来。   “睡你的吧!”她收拾了东西就要出去,谁料突然被何晏叫住。   “等等……”   “还有什么事?”   “那个,人有三急……”   顾瑜觉得头轰得一下炸开,浑身血液像是都堆到脸上。何晏身有镣铐必然要她帮忙暂且不说,有镣铐阻挡穿衣都是个问题,难道要一直让她裸着身子看自己帮她么……天哪这都是什么事!   顾瑜飞速从门外拎来一个马桶,放到床边,不知如何是好。   何晏好笑地瞥了她一眼:“成啦,你出去就是。这个,我自己还是做得来的。”   顾瑜逃也似的跑了出去,砰一声把房门关上。又怕自己听见声音何晏尴尬,索性站在房檐下,摘片柳叶吹起了口哨。那哨声清脆,煞是好听。   她隔了一刻回屋时,何晏早已原样躺回床上,一床锦被遮得严严实实,只探出个头来问她:“你方才吹的那曲儿挺好玩,叫什么?”   “风入松。”顾瑜答道,一边又好奇:“为什么说好玩?”   何晏老实答道:“幽幽怨怨的,一点儿不像你。古人言,诗言志,歌咏言,声依咏,律和声。怎么看,你也不像是能哼得出这种曲调的人。”   顾瑜啐了一口:“好歹我也是风……教出来的,还能只会个秦王破阵曲不成!”她自知失言,险些说出“风飘絮”三字,反应过来浑身发冷。   “你想说的是风飘絮么?”何晏一脸轻松地问她,好像出口的是今天要吃什么那么简单。   顾瑜脸色煞白,一只手已经掐在何晏脖子上。她用力极狠,顷刻间何晏脖子上就是一圈青紫。   何晏不反抗,也不躲避,就那样安静的看着她,倒叫顾瑜暗暗恐惧起来。   也对,身为陛下宠臣,还常年征战的镇北侯,大将军何晏,知道风飘絮,也不能算什么稀罕事。不对,不止现在……想着想着,顾瑜脸就一黑。一路奔波,让她险些忘了昭国军营中的惊险一幕!会不会,那个狱卒趁乱来禀报的时候,何晏根本就已经知道了?何晏武功高自己良多,未必就不能……既然这样,她为什么毫不提防的被自己挟持?何晏,她到底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?她在自己住处安歇已逾三日,风飘絮的联系方式,会不会早被她看了去,现在有没有人循着自己的信鸽找去?或者,自己的信鸽早被人拦了下来,换成了字体不变,完全不同的内容?而澜国,澜国……顾瑜越想越是胆寒。   “你做了什么?别想骗我,不然,我教你生不如死。”顾瑜脸色转眼阴郁下来,整个人笼罩着风雨欲来的气息。   何晏无力的靠在床上,丝毫不动:“我什么也没做。”   “这谎话未必编得太假了些,”顾瑜沉声说,“再好好想想,不迟。”   何晏轻笑,笑容中带着悲凉:“我不会骗你,顾瑜,我唯独不会骗你。”   顾瑜冷了脸,隔着被子覆到何晏身上,脸颊直对着何晏的脸:“最后一个机会。你到底知道些什么?”   “我知道很多……你想知道什么,我都会说的。这样也不放心的话,随便怎样来审我都行。”何晏身体虚弱,说到最后几个字,不禁剧烈的咳嗽起来。   顾瑜突然笑了:“现在我不想知道什么了。”   “现在,我想杀你。”   “……好。”   顾瑜静静地看着手下的人因为呼吸不畅而晕过去,最终没有反抗一下,收手半晌无言。   何晏啊何晏,我真是看不透你……算了,这不重要。   如果有朝一日我落在你手里,估计比你现在好不了多少吧。   何晏,我等着,看最后是我杀了你,还是你杀了我。   ? ☆、马后桃花马前雪 ?  顾瑜收了杀气,继续安安分分的跟着何晏学银针封脉。她足够有天分,第七天头上,就能完整的扎入七针。   七天里,何晏有数次疼得直接昏过去。她有点诧异,因为一般穴位扎偏扎错不会有这么大反应。于是她轻描淡写问了何晏,何晏也一脸轻描淡写的告诉她——下针处正是痛觉神经最密集的地方,只有中间一点间隙。一旦扎偏扎错或者深浅不对,就会导致深入骨髓的疼痛,哪怕是何晏这样的百战高手,一时也抵抗不住。   她能察觉到何晏有点不想说后面的话,可最终还是笑着说了出来——   她说,何家历代从军,所以家传之术从来两用。前者封闭内力,能将敌人一身内力都封在体内,行走坐卧如同普通人,而身体恢复能力则会加倍,此消彼长……为必然趋势。后者用作刑讯,偶尔也用作家法,因为没有明显伤痕和大面积外伤,也不会破坏脏腑,况且,没,有,时,效,限,制。   而如果交替行针,把这两种效果加起来……顾瑜终于知道,为什么昭国军队出来的人,都不太怕风飘絮的手段了。她试着给自己左膝下了一针,还没扎到一半,剧烈的疼痛感让她当场昏晕过去。咬牙把整根银针没入后,每走一步都像利刃入骨,特别是骨缝里还发出轻微的咔嚓咔嚓摩擦声,让她甚至产生一种这条腿马上就要废掉的错觉。   “为什么?”   “什么为什么?”   “为什么要告诉我?”   “即使我不说,你也能看出来的吧。与其让你想其他什么手段来问,还不如干脆点直接告诉你。”何晏一脸坦白。   “其他手段,啧,哪个有你这种厉害!”顾瑜似笑非笑,称赞一声。“再说,我要是真把你弄死弄残了,还怕二十万大军一怒过江,打着什么搭救将军的旗号来找我麻烦。”   “他们不会来的,也别寄希望于能用我换到什么。”   “因为上次你被我劫持出营?明知我是澜国俘虏,却毫不怀疑,任凭我给你诊脉、开方、煎药,待在身边服侍……这么想想,你们昭国要是认定了你跟我勾结,也不足为奇。”   “不止。鹰犬一旦离开主人,就难以确认它的忠心。”   何晏淡淡说,虽然说出这么自贬的话,目光却一派平静释然。   “啧,堂堂大将军混成这样,还真是可怜。”顾瑜玩味的挑起何晏下巴:“这么说,上次那帮人没来救你,也是这个原因?枉我还把府里重新装修了一番。”   “她们?”何晏似乎在回忆,像是想到了什么温柔的事情:“她们肯定想来着,可是其他人不会同意的。”   “好歹也打了这么多年的胜仗……”顾瑜竟然有点于心不忍。   “谅主尊而民晏,信卜祚之无疆。国既危而重构,家已衰而载昌。”   顾瑜虽然不明白,何晏在这个时候说这句话是要干什么,但朦朦胧胧的觉得这是带着绝望的东西。   要直到很久以后,她才完全明白了这句话里蕴含的色彩,不是像听故事一样听明白,而是置身处地,亲自感受那种行走在刀尖的如履薄冰——辉煌的家族因自己而衰败,明媚的前程因选择而葬送,而这一切根本无法抗拒,因为不成则死,谁也不能保证,自己永远不站错队——却仍然清楚地记得何晏的那个表情,那个温柔而宠溺的表情。好像她面前的不是悬崖峭壁、风刀霜剑,而是一眼清泉,泉里栽满了红莲,心上人坐在泉眼旁边。   “你说什么?”   “谢宣明。”   “谢宣明?”   “谢宣明,就是谢晦,为自保废立君主,斩杀了庐陵王和废帝营阳王,新君的两位兄长。被逼起兵造反,失败被杀。”   “你也会是这样的人?”顾瑜盯着何晏,边看边笑:“我一直以为你可是雷霆雨露,俱是君恩的大忠臣。”   “雷霆雨露,俱是君恩?那是因为无所谓,因为没有需要在意的东西,所以无所谓。”   “无所谓?堂堂镇北侯,从黄河以北的雁门关,不远千里调到江南来,一点都无所谓?和原本手下的十万精兵隔开,只带着自己的两千亲卫,哦,还有自己亲妹妹,一路跋山涉水,吃尽了苦头,就一点都无所谓?”   顾瑜冷笑着靠过来,把手伸进何晏的领子。   “就你这种能屈能伸,巧言令色的好模样,真难想象到底得罪了谁。”她轻佻的抽出手指,放在鼻间嗅了嗅。“你知道么,你身上的味道好香。”   何晏丝毫不以为意:“你身上的香气更吸引人——冬天花园里浓郁的玫瑰花的芳香。”   “哦?你什么时候闻到的?”顾瑜微微眯起双眼。她确实身带体香,但味道极淡,想要闻到,除非她情动,或者对方五感特别灵敏,才有可能做到。   “那天刑房里,你靠近的时候。”   顾瑜脸微不可见的红了一片。一丝慌张无措一闪而过,她接着轻描淡写的试探:“这样一个美人儿,毁在我手里,不是很浪费?你说到底得罪了谁,我把你送给她怎么样,嗯?”   “陛下亲妹,城阳王德文。不过就算你把我送去,她多半不敢收,所以不如直接一剑杀了我,要不直接押送回王都也成——左右结果差不多。”   “城阳王……是那个‘上天有好生之德’?”顾瑜饶有兴致的开口。   “上天有好生之德”,是昭国城阳王德文的口头禅。听闻这位城阳王最是仁善,虽然没正式皈依三宝,但是“扫地莫伤蝼蚁命,爱惜飞蛾纱罩灯”,平生最厌杀戮,在昭国属于铁杆主和派。   “然也。”   “既然上天有好生之德,怎么,你就不属于‘生’么?”   何晏苦笑:“大概在那位眼中,我是‘一阐提’。”   “一阐提”,以贪欲为唯一目的,毫无佛性的人。   《大般泥洹经》:一切众生皆有佛性在于身中。无量烦恼悉除灭已,佛便明显,除一阐提。   “怎么,这位城阳王殿下天天磨,年年磨,竟然把你家陛下也说动了?”   “陛下见城阳王天天哭谏,生怕她哪天跪死在殿里,或者哪天搞个撞柱死谏——为平民愤,估计那时候就得弄死我。”   “于是干脆眼不见心为净,把你从雁门关一家伙弄到江南?有首诗说得真合适,什么马后桃花马前雪……”   “较真的话,得说马前桃花马后雪才是。江南三月,草长莺飞,妖童媛女,荡舟心许……”好像真见到妖童媛女似的,何晏一边说话一边吃吃的笑。   “呸呸,想都别想,就你这点水性,还荡舟采莲,不淹你个半死不活就对得起你了。”   “不如一起去?春草明年绿,王孙归不归——你有多久没回去看看了?”   “这句说得好。”顾瑜从身后围上了何晏的颈子:“春草明年绿……你家陛下是不是想着过上三五年等这事平了,北边儿鞑靼人又来骚扰,再随便找个借口接你回去呀?那时候还能升什么官?”   “真到了要我回去的地步,那就不是什么鞑靼又来骚扰,估计得长驱直入,冲到皇城根底下才算数。我们这位陛下呀,担心我很久了呢。”   “嗯?”   “多亏宋武皇帝死得早,万里长城差一步没毁在他手里——我们这位陛下初登大宝,正是雄心勃勃。‘臣悉晦智,晦悉臣勇’,况且我不是那等有勇无谋的人。”说到这儿,何晏双臂一展,双目如电,浑身气势全开,像雄鹰翱翔于九天之中。   (“臣悉晦智,晦悉臣勇”是檀道济评价谢晦的话,当时谢晦起兵谋反,檀道济说谢晦聪明有余,武力不足,若是自己带兵打仗,定然能够打败他。)   “好威风,好霸气!”顾瑜边称赞边警惕,浑然不觉自己竟心旌摇曳。   何晏可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将才,若是能说服她降澜,澜国未必不能开疆扩土,威震四海。想到这儿,顾瑜不禁怦然心动。   “明珠美玉,奈何蒙尘?”顾瑜装出一副惋惜模样。   何晏似笑非笑看她:“顾瑜莫非是想诱我投澜?”   这也太直来直去,顾瑜腹诽。   “是又如何?”   “明珠蒙尘?只怕那明珠,澜国未必敢要。”   “何以见得?”   再锋利的刀剑,不为我用,就没有存在的价值。顾瑜,你最好知道这一点,否则……   “我有明珠一颗,久被尘劳关锁。而今尘尽光生,照破山河万朵。”顾瑜气势广阔,悠然吟道。“秦失其鹿,天下共逐之——我说愿降澜国,你信么?”   “称霸天下?给别人开疆拓土非你所愿,南面称王才是你毕生志向?”   “不是。但所有人都认为我会是。”   “我信你。”顾瑜安抚的笑。   “不必勉强,”何晏侧了侧身子,微微仰头看着顾瑜:“如子事父,如臣事君——昭国已经不信我了,澜国也不会信我的。本来这条命就是侥幸所得,多活一时半刻,已是我的福分,何必征战四方,令百姓不宁,多生忧恼?”   “亲戚或余悲,他人亦已歌。死去何所道,托体同山阿……顾瑜,我死了,你会为我悲伤吗?”最后半句,何晏声音越来越低,几乎不见。   顾瑜为何晏眼中的忧伤一震,半晌无语。   何晏,那是何晏啊,她们都说她是昭国的战神……   也只能是曾经的昭国战神!   “呵。”顾瑜发出一声短促的哼笑,重重一针扎进何晏的小腹。   “唔……”何晏觉得浑身酸软,像是全身气力都被禁锢在皮肤下面。这种感觉真是久违了——内力被封的感觉,自从自己的银针封脉练成,随军出战开始,就再也没有过。上一次还是和何真一同练习的时候,何真终于练成了,高兴地一剑劈在院子里的海棠树上。那树摇晃两下就倒,正好她内力被禁,灰头土脸被压在树干底下。   那时至今,已有一十二年。   “感觉如何?”   何晏不看,也能听出那道熟悉的声音中满含的恶意。   “内力被封,重镣加身……其实我很好奇,这样的你能在我手下撑多久?或者说,一点一点废了你的身子,让你再也上不得马,拉不开弓,再也当不了大将军……啧,还真想看你那时候的模样。”   何晏依然温温柔柔的笑:“如你所愿。”   ? ☆、眉黛夺将萱草色 ?  我害你敏感多思多疑少断,。我害你心狠手辣,毫不容人。要废了我或者杀了我,都由你心意。——何晏   “先给你半个月,”顾瑜耳语:“好好休息,可一定要把身子养好呢。”   何晏听着有点冷。这话还真是清楚明白,就是不知道半个月之后,顾瑜又会想什么法子来折腾她。左右不会是什么舒服的东西,不过也无所谓,就算顾瑜其他什么也不用,只用重镣扣着她,行走坐卧,终日不摘,两三个月就能坏了她的身子。   自从下了针,何晏的恢复速度果然翻倍——三天,身上的伤全部收口;半个月之后,身上找不到半丝伤痕。当然,镣铐摩擦手腕脚腕带来的青紫淤血除外。   她依旧容光焕发,鸦鬓红唇,倚靠在院中的亭子上,像挥手便能指点江山。   “半个月到了呢。”顾瑜两指捻起一颗葡萄,剥了皮送进何晏嘴里:“你现在这个样子真美,美得让我都不忍心下手了呢。”   “真的吗?”何晏含笑看过来:“可你的眼睛告诉我,你现在就想扑上来,占有我,□□我,让我在你手下□□,哭泣,哀求。”   “是真的呢。”顾瑜掏出一条锦帕,慢条斯理的擦拭指间的汁液:“你在害怕吗?”   “当然不会。”何晏轻笑一声,捧起顾瑜的右手,放在唇间小心翼翼的亲吻。   “以后,只许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,不许看其他什么人。”   顾瑜把沾染了葡萄汁的锦帕往地上一抛,从怀中掏出一个骨瓷小瓶,扔到何晏怀里。何晏问都没问,打开瓶塞,一饮而尽。   “不问我让你喝的是什么,嗯?”顾瑜挑逗地看过去。   何晏摇头,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。   “今天雪下得好,我有些倦了,懒得自己上手呢,”顾瑜轻飘飘说。“虽然我很喜欢你的声音,尤其是动情的时候,但是今天不许吵我,不然我会好好的疼你哟。”最后半句尾音上扬,听起来极度嚣张。   “好。”何晏柔声道。   这种恩赐,绝对是偷来的吧。绝对是从上苍偷来的。以自己的能力怎么可能永远困住何晏,现在何晏受她挟制,无可奈何,有朝一日何晏脱困……现在做下的事,绝对会千百倍还回来!何家家传,何止一二。到时候,她每天想的事情,应该不是怎么活下去,而是怎么能死得痛快。   除此之外,还有一种意料之内的结局——何晏今日,或接下来的某一日,寻机杀了她。   明明感受到了威胁,顾瑜却从内心升起一种渴望。渴望更亲密的触碰。渴望更深切的了解。如果有可能的话,她很想把何晏整个人抽筋扒皮,看看她的心到底有什么不同。   然而不能。因为那是病,不是爱。   鸩酒虽毒,聊以果腹。   用万千惨烈,换几日欢愉。她认。   把何晏身上的七根针收起,又换成另一种方法重新扎回去,顾瑜就那样靠在躺椅上睡了过去,留何晏一个人抵抗一波一波涌上来的药力。   不愧是顾瑜,何晏暗暗想着。任是她,此刻也很难保持完全清醒——四肢百骸的疼痛尖锐的堆上来。喝下去的透明液体让她浑身发烫发软,风吹在脖子上像是刀割,衣袍摩擦的麻痒如万蚁蚀骨。   嗯……那玩意儿大概是某种类型的□□?用什么做的,好像感觉不太出来,不过感觉不出来也不足为奇,毕竟现在是特殊情况。效果倒是很明显,不,应该说太明显了——分明就是让人身子更加敏感,更能动情的助兴药。不过也太狠了点,哪里是稍微,这药到底能让身子敏感几倍?五倍?还是十倍……   看着一边顾瑜沉睡的脸,何晏的心砰砰直跳。她努力放松全身的肌肉,不动,不呼救,不哀求,甚至不喘息。除了呼吸比平时略急促,行动举止,一如往常。   一炷香,半个时辰,一个时辰,两个时辰……   一旁装睡的顾瑜悄悄把眼睛睁开一条缝,顿时心跳加速,恨不得立刻把这人压到身下□□一番。   身子不自觉的颤着,额头冷汗一阵一阵,像是忍受着无比的痛楚;眉梢眼角却又展露出说不尽的妩媚风流。下唇已经被自己咬出了血,却依然强自忍耐,一声不出——这人,该不是故意这样的吧,对自己的喜好,还真是摸得一清二楚。   “我醒了。”顾瑜料想何晏早发觉她在偷看,索性大大咧咧承认。   “顾瑜果然很厉害。”何晏送上春光明媚的一个笑,却让顾瑜殊为不解。   “为什么这么说?”   “手段如此高明,哪怕是我,还是难以抗拒……莫非你半途转醒,不是因为我出声扰了你么?”   这话端得挑衅,但在何晏说来,却显得字字诚恳,像是真的如此作想。管他是真是假,顾瑜显然不肯放过:“原先说过了呢,我要好好疼你……你想让我怎么疼,嗯?”一边说,一边凑到何晏的耳边,恶劣的吹气。   何晏被一阵又一阵的疼痛折磨着,连说话都艰难。她努力平整气息,让自己说出连贯的一句话:“何晏……任凭处置。”   何晏说完后,身子一松,好像又沉入疼痛和欲望的深渊。顾瑜看着面前玉体横陈,突然觉得索然无味。   靠欺骗得来的感情,靠药物产生的欲望,不过空欢喜一场。   想来面前这个笑得妩媚的何晏,与她见过的那个威加宇内的何晏,大概不是同一个人吧。   她挥手:“出去,跪下。”   何晏一双杏眼疑惑的扫了扫她,一言不发,安安静静的扶着亭上阑干,一步步艰难的走出燃着温暖火炉的亭子,跪在飘飘扬扬的大雪里。   何晏今日穿了一身大红深衣,下摆的白色蔷薇一直蜿蜒到腰间。偏又披了件纯黑色的大氅,映着她的一头乌发。今日顾瑜算是厚待她。给她披了厚厚的毛皮大氅,可陷在雪里的双腿,仍然刺骨的冰凉。不过也正是这种冰凉,似乎能消减身上难以抑制的媚意。她就那样笔直的跪在雪里,身躯像一把出鞘的利剑,远山的青松。   何晏低喃:“说好的疼我……顾瑜,你当真哄得我好。”   算了,反正顾瑜喜怒不定,也是常事。她让自己跪,那便跪,横竖不会让自己真的跪废了腿。不是她仁慈,而是把自己抱来抱去的麻烦。   突然风声响起,一道剑光袭来。顾瑜本欲闪躲,定睛一看,来者竟然对准了亭外的何晏。剑锋如雪,直冲何晏的咽喉。   何晏抬手一挡,剑光直撞在腕间铁链上,嗤的一声响,铁链从中间断开,断面平滑如冰雪消融。只这一下的功夫,顾瑜已经掠到亭下,扬手洒出一包粉末。   大雪纷纷,来袭的黑衣人吸入粉末后,很快动作变得迟缓,却始终僵持未倒,身上被顾瑜划出数道血痕,还是固执地向何晏杀去。   见顾瑜久攻未下,何晏一偏头,不知用了什么手段,那黑衣人后退几步,倒在地上,几次努力都没爬起身来。待顾瑜几次试探过后,靠近查看的时候,发现那人嘴角流出青黑色的血,已是死了。   顾瑜细看,在尸体的胸口檀中穴,插着一根半寸长的吹针,一头尖锐,上面隐隐有青蓝色的光,煞是吓人。她隔着衣襟小心翼翼的捻起针,饶有兴趣的看了看,走向何晏:“你的?”   “是啊。”何晏看着近在咫尺的吹针,毫不在意地说。   “敢瞒着我藏武器,嗯?”顾瑜被何晏满不在乎的态度惹怒,脸上愈发平静:“你这针上抹了什么药?”   果然。何晏怎么可能没有后手。甚至,这绝不是她唯一的后手。只看一看,就知道针上绝对抹了□□,药性凶险,毫不留情。   “西南箭毒木的汁液。”似乎丝毫没感觉到危险的气氛,何晏平静的答。   箭毒木汁液,入眼失明,见血立死。   “藏这么严,是准备来对付我的吗?”   “不会。”何晏微微摇头。   “嗯?”   “我绝不会伤你,一分一毫也不。”   顾瑜怒气未消,怎么听何晏的话怎么像敷衍。何晏的语气越真,她就越觉得何晏想方设法骗她。   “此话当真?”顾瑜一边问,一边俯下身来,一点点把针尖靠近何晏,最终轻轻抵在她的脖子上。“哪怕是现在?”   她看着放松,实则全身肌肉绷紧,脑子里划过了十七八种可能发生的情况,早已做好了何晏突然暴起或者以□□让她放松警惕的准备。   “嗯。”何晏突然轻叹一声。   来了!顾瑜立刻打起精神,大气不敢喘地盯着她,等着何晏的后招。   “我死以后,昭皇一定会追究罪魁祸首。澜国势弱,未必不会把你交出去。持我小印,可以在锦绣钱庄拿到我所有的房契地契……天下何其广阔,寻一处你喜欢的地方住吧。”   最终何晏只是静静地闭上眼,等待顾瑜的最终判决。   她当然不会死。可是如果顾瑜想让她死,她也不会再出现在顾瑜面前。箭毒木汁液何其歹毒,毒素入血,不死也会失明。对于她,那不是不可逆转的伤害,然而她会带着顾瑜给她的印记活着,就那样,活下去。   ? ☆、隔江犹唱后庭花 ?  顾瑜低低的笑起来:“可真是情深意重。”   “可是,我怕你骗我,我怕你一直在骗我,怎么办呢?”   “我一直怕你离开我。我一直在想,你离开我的那天,是什么也不说,让我有个念想好呢,还是干脆杀了我,别让我抱憾终生好呢?”   “你始终是那样温柔那样好。我始终还是不放心。”   何晏突然笑了,笑得很美很美。   “我等这天,真的已经好久好久了。你看今日大雪纷飞,红梅盛开,你穿着白色的狐裘,在雪地里对我说情话。”   “什么叫等了很久?何晏,我们以前……见过?”   顾瑜确信,在她人生的前二十二年里,从没见过一个叫做“何晏”的人。   “当然见过……”何晏面色欢愉,转瞬又灰暗下来:“不,没有,像我这样任性偏执的人,你还是没有见过的好。”   何晏竟然这样说……顾瑜眼珠一动,计上心来。   “这么说,你欠我的?”   顾瑜本就是妆了样吓唬何晏的,不料问出这一番话,不知不觉把手中的毒针放下来。   何晏苦笑:“是啊,我欠你的,这辈子都还不清。”   “所以我让你做什么你都听?”何晏恶劣的磨牙,脑中冒出了无数旖旎画面。   想把你好生玩弄一番,再用药物用重刑折腾得只剩一口气儿,然后赤身裸体扔到雪地里让你自生自灭呢。呀,想想就热血沸腾。   她顾瑜可从来不是什么善男信女,一直都不。   何晏偏过脸去轻笑:“还真是有闲情逸致。”   “什么?”   顾瑜脸一红,后知后觉的发现方才自己龌龊的想法竟然说出了口。   “想在这里吗?”何晏双颊堆上了酡红。   “嗯?”   何晏笔直的躺下去,大氅在地上散开,像白雪中艳红的花。顾瑜吞了口唾沫,努力克制自己不要扑上去。   “不想吗?”何晏的声音变得喑哑,双手交叉放在头顶,天地中响彻金属清脆的碰撞声。   顾瑜磨了磨牙,不要命的扑了上去,刚要解自己的衣带,却被何晏半途拦住。   “嗯?”   什么意思?刚才明明是你诱惑我的!   何晏伸手摘下顾瑜腰上的鞭子递给她,一边媚惑的笑,一边带着勾引的看。   我以为你会喜欢这个。   顾瑜怒瞪回去。   这是你自己选的,伤了身子可不要后悔!   何晏挑衅的回瞪。   那要看你的本事!   顾瑜反而不着急脱自己的衣服了。她慢条斯理的解下何晏衣带,把身下人双手捆缚在头顶。说来还要多谢方才那个黑衣人削断镣铐,方便她把内外三重深衣,一件一件脱下来,一件一件扔进及踝深的雪里。这是她特意准备的衣袍,宽袍大袖,袖子上绣了紫色的蔷薇花。   何晏由着顾瑜施为,双眸柔软如春水。虽然一方衣冠整齐,一方赤身裸体,确实令人有种异样的羞涩——然而幕天席地,四周白茫茫一片,唯有自己和眼前人,这种感觉让她无比疯狂。   顾瑜敢缠在腰间的鞭子,自然不是寻常之物。这鞭子是用牛皮与银线混织,里面编入了数十枚一寸长短的银针。平时缠在腰间皆平顺不显,打在人身上,一鞭可以抽下一块皮肉。贯注内力,一鞭即可致命。   顾瑜一鞭子抽下来,在何晏胸前划出一道血痕。   “我喜欢听你放荡的声音。”她凑到何晏耳边说。   每一鞭下去,何晏都发出低声的柔媚的呻·吟,身子因为冬天的寒冷和鞭梢划过血肉的疼痛而战栗,双瞳蒙上一层淡淡地雾气。   顾瑜依然一鞭一鞭抽下来,极耐心,又极精致。等到何晏的胸前被鞭痕布满,她一挑眉,鞭子竟然抽向何晏的大腿根部。   “唔……”何晏痛哼一声,像弓着的虾米,从头到脚蜷了起来。   “自己打开,还是我来?”顾瑜认真的问,像是问今日的功课写完没有。   何晏忍着痛笑得明媚,就那样驯服的向顾瑜打开自己的身子。   顾瑜一鞭抽在同样的地方。   何晏还是那样明媚的笑着,头上的双手握成了拳头,指甲扎进掌心里。   顾瑜手中的鞭子垂落,看着何晏,微微蹙眉。   还好吗?   何晏伸出舌头舔了舔唇。   当然,直到你满意为止。   顾瑜双目赤红。   你这个小妖精!今日我非得死在你身上!   何晏认真的回望。   我陪你一起死。   顾瑜扔下鞭子去吻何晏,满嘴都带着浓郁的血腥气。她单臂压着何晏的双手,另外一只手搂着何晏的脖子。唇齿交缠,她一口咬在何晏的下唇上,伸舌舔了舔溢出的鲜血。   一番云雨过后,何晏的身上除了鞭痕就是吻痕,慵懒的躺在大氅上,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。顾瑜伸手去抱她,她竟然微微躲闪,好让顾瑜方便的抓到大氅边缘。   嗯?   你拿走啊。   为什么?   眼见顾瑜带着不解看着她,心中眼中全是她的影子。何晏慵懒的开口:“你不喜欢么?把云雨过后的情人丢弃在雪地里,任凭雪花飘落,一点点把爱人埋葬,嗯?”   我只是说说。   我知道啊,一般说什么“只是说说”,只是因为不敢实现而已。   顾瑜被那笑容一慑,竟真的迷迷糊糊的下手去拽何晏身下铺的大氅。幸而何晏有几分重量,顾瑜并没有拽动。   等等我在干什么!就知道色·欲熏心一定没好事!   顾瑜痛苦的捂脸。   见顾瑜迟迟没动作,何晏大大方方的坐起来,捡起大氅的两个角,团一团裹在自己身上,只露出一张精雕玉琢的脸。   “我给你唱首歌怎么样?”   “嗯,好啊。”顾瑜抱着膝坐下来,把何晏揽在自己怀里。   “金阶玉堂前,   雪落连珠子。   此雪何时休,   此恨何时已……”   顾瑜越听,越觉得这是南国的小曲儿。   “你一个土生土长的中原人,上哪学得这么缠绵悱恻的曲儿?”   你不记得了。那还是你教我的……   “教我的人,早已忘记了。”   何晏挥开顾瑜在身上肆虐的手,笑语嫣然:“顾瑜,现在说正事。”   “正事?比如?”   “比如,这人到底是来杀你还是来杀我。”   “你说呢?”顾瑜饶有兴趣的问。   “当然是来杀我。”何晏淡淡说,“看来陛下已经等不及了。”   “才半个月,就这么急着找理由开战么?”   “用早已提防了许久的权臣,换一个开战的好名声,真是笔划算的买卖。”   “然后?”   “然后要看你怎么做,”何晏闭目。“需要我走么?”   顾瑜卡住何晏的下巴,把人一把拖到自己眼前:“走?说得简单,你可是我千方百计才弄到手的,就这么让你走,我不是亏到姥姥家了,嗯?”   “你会很危险。”   顾瑜调笑:“如果真到了危险的时候,可别怪我第一个把你扔出去挡刀。”   何晏闻言竟然笑了,释然而明媚的笑了。她说:“好啊。”说着说着,感觉自己从雪地里被拉起来,踉踉跄跄向屋里走去。   “嗯?”   “你得活着,现在这样可不行。”顾瑜一边说,一边从腰间摸出钥匙,去开何晏的镣铐。叮咚金属坠地,何晏活动了一下手脚,关节发出格绷格绷的响声。   “我欲乘风归去……感觉真好,像浑身都轻了。”何晏笑,笑着笑着就一头倒在了床上。   “何晏?何晏?”   “只是有点脱力……等一下就好。”   “脱力……等等,我竟然一直忘了帮你取针,一整天?何晏,你为什么不跟我说?你……不疼么?”顾瑜难得用上仅剩的那点良心。   “疼啊。”何晏没心没肺的笑:“可是你喜欢啊。”   “过来,我帮你取针……”顾瑜突然顿了一下,从床边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瓶,随手扔给何晏:“服下。”   何晏打开瓶塞,一饮而尽,把瓶子珍而重之的揣进怀里,才开口:“这是什么?”   “毒·药。”顾瑜一边说,一边帮何晏拔针。   只是不想让你离开的毒·药而已,不是可以伤害你的毒·药啊。   “明日你便跟我回京。”   “边境,不管了?”   “你不死,就打不起来。”   “好。”   ? ☆、山寺桃花始盛开 ?  客栈。   “顾小姐当真是天姿国色,有缘一见,幸甚幸甚。”高鼻深目,形似西域人的使者这样说。   顾瑜面上蒙上了一层白霜:“久闻中原衣冠之名,没想到,阁下竟如此无礼。”   那昭国使者展开折扇遮面,吃吃的笑起来。笑声渐歇,他冷冷说:“顾将军,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,你我目的都一样,无聊的客套就不必了吧。”   顾瑜一滞,还真没见过这么直白的昭国人。她索性爽朗笑道:“所以阁下就是二皇女殿下麾下总兵?”   那人冷冷哼了一声,算作回应。   不管怎么说,这态度也太差了。顾瑜暗忖,难道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,还是昭国二皇女又想出了什么后招?她早就向陛下进谏,这位二皇女城阳王殿下远不像表面的那么简单,跟她交易,不啻与虎谋皮。   可是陛下传来的书信这么说,说何晏于昭国杀戮太盛,本就得来无用。与城阳王接洽,时时警惕就是,其余多少,不必计较。   陛下也不想想,就算城阳王跟何晏有多大的仇,她毕竟还是昭国人。昭国跟澜国,可是已经断断续续打了几十年仗了。能放下世仇跟昭国合作,不是毫无是非观念,就是图谋不小,无论是哪一种,都是不好对付得很。   何况,城府颇深的城阳王派出的手下,岂能是心高气傲,不懂交际的莽夫?故意装出这幅模样,目的何在?   如此这般的思绪在她脑海里转了一圈,顾瑜的脸色又带上毫不作伪的笑:“鄙人顾瑜,还不知道阁下尊姓大名?”   “白明耀。”就一个名字,半点修饰都没有。   “明人不说暗话,不知阁下是否已经计划好了?何晏武功高强,先前我以劝降为名,诱她同我回京师,一旦透露消息,单凭我等几人,只怕难以控制。”   白明耀挑眉:“何晏内力深厚,我等久已耳闻。此次离京时,殿下的医官正好配出一种无色无味的迷药,即使内力再深厚的人,也能迷倒一时三刻。只是不知是顾将军您亲自动手,还是由我等代劳?”话虽恭谨,脸上却是满满的不耐烦,像是打定了主意要亲自出手。   顾瑜皱眉思忖,片刻道:“下药奉茶这类低贱事有小厮奴婢代劳,就不劳白总兵手下。阁下既是如此有自信,亲自动手便是,也省得我澜国多造杀孽。”   无色无味的迷药,她顾瑜还是首次听闻。不知道是真是假……如果何晏察觉有异,或者迷药药性并没有那么强烈,何晏急于脱身,把她这一行澜国人全数斩于剑下,也不是没可能。到时候这位白总兵再来收拾残局,量何晏久战之后必然疲惫,一举拿下,再把这件事栽给她们澜国……啧啧,还真是一箭双雕的好主意。   不过任是多好的主意又如何,她根本没打算这么做。   白明耀高昂着脸,好半会儿才施恩般的点点头。他从袖中两指夹出一个小瓷瓶,放到中间桌上:“那白某静候佳音。不知顾将军打算在哪一日动手?”   顾瑜咬了咬牙道:“未免夜长梦多,三日后,在扬州城西别院,以柳叶笛声为号。”   白明耀大笑三声:“江南三月,草长莺飞……听闻那别院景色极美,留给何晏做埋骨之所,也不枉了!”话音落罢,人似一只大鸟,飞出窗外,转瞬就失了踪影。   顾瑜拿起瓷瓶,想也不想的拔开瓶塞,把一瓶据说是无色无味迷药的东西,全都倒在房间一角的花盆里。   我本就不是什么好人,再这样下去,我怕有一天会忍不住杀了你的。   虽然不知道你到底为什么喜欢我,但我不是那个对得起你喜欢的人。   伤心吧,失望吧,痛苦吧,憎恨吧。   承认吧何晏,好好看清楚,看我是怎样坏了心肝的人,当着面与你缠绵,背后却与人算计,要取你的命。   如果能一剑杀了我就更好了。杀了我然后走,拿着你存在锦绣钱庄的地契,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下,找一个温柔婉转的妻,平平安安含饴弄孙的过一辈子。   别爱我。   三日后,扬州别院。   晚饭过后,顾瑜罕有的抱了一把琴过来。   “有瑟没?”   “你要瑟干嘛?”   “《诗》云,琴瑟和鸣,怎么有琴无瑟?”   “你!”   顾瑜面色潮红,胸脯一起一伏。“何晏,你是不是当我好欺负?还想试试我的手段,嗯?”   何晏伸手接过顾瑜抱着的琴,顺手在顾瑜的发尾一摸:“很香。”   “你!”   “好啦好啦,我来弹琴,让顾大小姐喝着茶吃着点心听琴还不成么。”何晏把琴放在桌案上,在案后缓缓跪坐。   何晏的琴声很美,柔婉的江南小调,间有杀伐之气,却不失悲切,更添凄美。   “我与你吹个曲儿,如何?”今日顾瑜似乎心情颇佳,何晏诧异的看了她一眼。   “好啊,”何晏含笑道,“入夜我为你焚香。”   何晏从窗外的柳树上摘下一片叶子,信口吹了起来。院子里,听见清脆的柳叶笛声,昭国一行十数人蒙了面,身穿黑衣,飞快的朝屋中掠去。   门窗被粗暴的踢开,先进房的黑衣人见何晏好生生的坐着,不禁一愣,很快抽出背上长刀向何晏杀去。何晏不知就里,抓起桌上的佩剑相迎。很快,便和冲进来的一群蒙面人打成一团。   顾瑜退到墙角,怔怔立着,突然觉得颈上一凉;微微侧脸,看见白明耀持剑站在她身旁。   白明耀朗声道:“顾瑜你既是允了我们行事,却又出尔反尔,实在是令人痛心啊。”   看着何晏不可置信的眼神,顾瑜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整个裂开了,被十二月的寒风吹成了渣,吹成了粉,落了一地。   白明耀继续扬声说:“何大将军,弃剑,立刻,不然我让顾瑜为你陪葬。”话音刚落,顾瑜便觉得颈上的利剑又往里压了一些,刺痛的感觉更加明显。   在白明耀的示意之下,那与何晏缠斗的黑衣人慢慢停下了攻势,等着何晏动作。何晏又看了一眼顾瑜,毫不犹豫的把佩剑扔在地上。   “何晏,你!”顾瑜没能说完,就被颈上的利剑逼停。   “果然是情深意重。何大将军,明知道身边这位想要您死,还是挺身相救,嗯?”白明耀嘲笑道,“既然如此,我等怎能不合您心意呢?”他挥手,旁边的人里分出两个走过去。   噗的一声,一根前半段闪着青蓝色的针擦着白明耀的头发划过,钉在他背后的柱子上,吓出他一身冷汗。   “你!”他震惊的看向何晏。   “即使手中无剑,我也可以杀人。”何晏冷冷说。   “我任你处置,不许伤顾瑜。”   男人看向何晏,又看向那根毒针,来来回回看了看,露出一副玩味的笑,笑里带着血腥气。他说:“成交。”   这笔交易做得再合适不过了。   何晏停下的时候,地上已经躺了三具尸体,还有五个人捂着或肩或腹的伤口颤抖。她任凭冰冷的铁索缠上全身,任凭自己被粗暴的拖拽到地牢。   许是此处常年风调雨顺,别院的地牢久未使用。抬头望去,火把的昏黄光里,刑架上满眼的灰尘和蜘蛛网,冰冷的地面上散布着各种虫尸,连稻草也没一片。别提腐烂的食物,连新鲜的血肉都没有,连老鼠蟑螂都在不知几年前逃了个干干净净。   这么敷衍了事的地牢,让白明耀的部下看了,都禁不住的翻白眼儿。一旁压着顾瑜的人耸肩:“闻道澜国轻徭薄赋,年断死刑者二十九人……看来所言不虚啊不虚。”一边说着一边捂肚子,笑得好似要断气一般。   下属看向白明耀,眼神为难,像是在询问。   白明耀大发慈悲的挥了挥手:“你们几个,去赶紧清理一番,怎么能让何大将军和蜘蛛虫豸抢屋子住呢,嗯?”   他一边说,一边用扇柄去挑何晏下巴,迫何晏仰起头来。那嗜血的眼神让顾瑜不禁一颤。   何晏安之若素的笑:“我以天地为栋宇,屋室为衣,诸君何为入我褌中?”   这句原是祢衡所说,那日祢衡赤身裸体仰卧屋内,客人来拜访,责他不识礼教。祢衡大笑说:这天地是我的屋子,房屋是我的衣服,你们到我裤裆里来干嘛?   白明耀闻言噎住,面色几度变幻,最终撂下句狠话,匆匆而走:“何晏,你最好不要死得太快!”   地牢阴湿,纵使稻草铺到天花板上,也难挡冬日冰寒,何况只有薄薄一层遮盖。况且想来这薄薄一层,哪里是用来御寒,分明是用来挡住地面,以免血迹泼得满地太难看。何晏全身被两指宽的铁链绑得结实,一副重镣砸在脚上,别说动武,走路都很艰难。   顾瑜先一步被推倒在稻草上,接着看到何晏从门口砸过来。顾不得浑身无力,她支起半个身子,抱着何晏一起栽倒在地,后背磕在冷硬的泥土上。   “不必为我如此。”何晏平静的说:“我看此人虽然下手狠辣,却是说一不二之辈,顾瑜此行,必定毫发无伤。”   她又轻轻叹了口气:“只是抱歉……因我之过,让你白遭了牢狱之灾。”   顾瑜抬眼,震惊的看着何晏:“你……不恨我?不怀疑我?”   何晏笃定的回看顾瑜:“恨?怀疑?那是什么?只要你在,那些有没有,有什么要紧——那种你讨厌过的感情,我早已经团成一团扔出去。”   她一脸本该如此的表情,倒噎得顾瑜说不出话来。何晏停了一停,又继续说道:“下次不必亲身涉险,冬日寒凉,对身体有碍。”   顾瑜平静的坐着,内心的另一个自己已经迫不及待的要挣脱樊笼出来。它叫,它跳,它用指甲抓挠心脏和肠胃,它握着牢房的铁条,把头往上面撞。   不是你想的那样的。她想说,我这次真的是想保护你,我真的想让你离开,真的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,真的没想再伤害你一次,真的没想,要你的命。   而最终她只是无措的开口,断断续续的说:“……不是我。”   “嗯,我信你,”何晏柔声应她。   “我能看出来,这次的事跟你有关。”   “是。”顾瑜坐在稻草上,低下头,并拢双膝,双肘交叉靠在头前。“我真的没想……”   “所以不必如此。”何晏言语间竟然带了笑:“不必愧疚,且不说你本就无意如此,就算你存心设计,我也甘之如饴。”   “你……”顾瑜吃惊到忘了呼吸。“为什么?”   “我想看你身边只有我一个人,眼里只有我一个人。我想你只能依赖我,靠近我,触摸我,亲吻我。我想你只为我心疼,只为我,哭泣。”何晏的眼中燃起熊熊大火。   昏暗阴森的火光下,平日看起来可怕又偏执的话,好像有着别样的魅力。   何晏幽幽叹息。   “顾瑜。”   ? ☆、铁马冰河入梦来 ?  两个时辰后,一队黑衣侍从唤醒了相拥而眠的二人。   “主子吩咐,请何晏去。”他们冷冷的下令,粗暴的开门。   何晏向顾瑜安抚一笑,挺直了脊背,径自出了门。镣铐碰撞地面的声音,在空旷的地下回响。   何晏……何晏。   我不忍你在我身边,又怕你不在我身边。   “非干病酒,不是悲秋”——你离开后我的孤独,胜过全天下的寒冷。而此刻对你的担忧和恐惧,又胜过我的孤独。   何晏,我要你活着,我要你好好地活着。   你的双手该持剑起舞,你的双眼该眺望远方。你的双脚应该践踏被鲜血染红的泥土,天生你何晏,国之大者,唯祀与戎。   这次是我的错,是我陷你于如此境地。是我害你身陷囹圄,是我害你遍体鳞伤。   然而我不后悔。   她从发髻里解下一支小竹筒,叹了一声,又重新装回去。   何晏一路沉默而顺从的行去,直到见到白明耀为止。他站在一间还留着血腥味的刑房里,负手背对着门。   白明耀以目示意,押送何晏来的两人带她走到一个十字刑架前,用铁环扣紧她的双手双脚。一边的盆里炭火已经烧红。   白明耀用一种痴狂而热烈的眼神看了何晏许久。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脱力。怎么说,感觉无所适从。就像告诉自己,吃十年药就能治好病,治好病就能上山打猎,下河捉鱼,遛狗玩鸟,不亦乐乎……真的治好病以后,突然就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了。十年前就有人说他该恨何晏,十年过去了,本以为千难万难的东西而今唾手可得,好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喜悦。   他是该恨她的。   何晏淡淡地开口:“我好像见过你。”   白明耀冷冷笑道:“是么?你竟还记得?”   何晏摇头:“只是隐约有印象。我征战四方,与我有仇的人,早已记不清了。” 她脸上隐约有傲然之色。   白明耀低低的笑起来,从迷茫和怅惘,到明晰和疯狂。他说:“那我便再告诉你一次,天辅八年,上京,萧家。”   何晏闭目回想,片刻才道:“当年萧家灭门,漏网者仅有兀典、英格一对子女。你是当年的萧家长子?”   白明耀道:“我的汉名,便唤作明耀。”   “不知令妹安好?”何晏叙起了家常。   白明耀突然暴起,抓起一旁架上的鞭子,朝着何晏劈头盖脸的抽了下去。   “家妹薄命,月前因诊治镇北侯失当,已遭,边军刑杀。”最后几个字似从牙缝中挤出来。   “令妹手段过于简单粗暴,不让人看出来也不成啊。”何晏叹道。   “这些话,你留着棺材里去说吧。”白明耀放下鞭子,用钳子夹起一块烧红的炭火。   “哟,还给我留了口棺材呢,多谢。”何晏笑道。   “就是可惜呀,好容易碰到的心上人,只能明年上坟去见你了。”白明耀的话里冷气森森。   “这感情好,”何晏有条不紊的答:“还有块地埋我啊,我还以为你会让我曝尸荒野,被野狗秃鹫吞食呢。”   “况且,好歹我寒食还有心上人上香烧纸,已经满意得很了。”   白明耀轻笑了一声:“我很想知道,你到底怕什么。”   何晏抬头看他:“然后呢?”   “然后,当然是让你痛彻心扉的去死啊。”   然后是漫长的沉默,夹杂着鞭子撕开皮肉的声音。白明耀手里那条鞭子的鞭梢带有微小的倒钩,每次都能带走一层皮肉。他开始暴怒,后来却极有耐心,下手的地方从胸部到腹部,再到大腿、小腿,何晏正面能看到的地方,全都血肉模糊,鲜血顺着破碎的衣角和木制刑架的边缘滴下来,很快何晏的脚下便殷红一片。   何晏数次昏晕过去,又数次被冰冷的盐水泼醒,她始终一言不发,只是笑。   最后,白明耀停手,贴着何晏的脸说:“怎么办呢,我想听你哭泣求饶的声音。”   何晏还是笑:“可是我偏偏不想,你说,该怎么办呢?”   白明耀右手卡着何晏的双颊,强迫她张口:“再给你一次机会,如果你不想永远开不了口的话。”   何晏挑眉:“可惜,那样的话,会失望的只有你一个人吧。”   “是么?”男人突然走出去,向下属吩咐了些什么,然后转身回来:“你确定你的小情人儿不会失望?啧啧,眉如远山,音似醴泉,你就是靠这个勾引澜国人的么?”   何晏的脸色微微暗了暗。   “身上带伤,只会让人更怜惜……如果脸被毁了,一看就让人生厌的话,就没有怜爱的必要了吧,嗯?”男人越说越笃定。   “一个不能说话又不能写字的人,即使有多少事情想对人说,也没办法说出口了吧。”男人恶意的眼神扫着何晏的双手。“真是好奇啊,你说向来喜好美色的顾瑜,会不会留着你这种无用之人呢?”   何晏开始轻微的颤抖,渐渐维持不住平静的面色。   “现在还坚持沉默么?”男人把炭火直接抵在何晏的脸侧。   “你说对了,我是真的很害怕。”何晏笑着:“但是,反正你本来就打算这么做,我屈服与否没有半点效果,不是吗?”   她勾唇一笑:“你最好确定自己能弄死我,若我不死,来日,必将报答明耀你的恩情。”   白明耀仰天大笑:“那我等着!”   他从匆匆赶来的下属那里拿来一瓶药丸,两指拈出一颗,强迫何晏服下。确定何晏已经完全咽下去,他嘿嘿冷笑。   “这是什么?”何晏笃定了他会告诉她。   “也没什么特别的,不过是南疆特有的蛊虫而已。”   何晏反唇讥道:“白公子还真是有闲情逸致。”   白明耀嫌恶的抽回手指,用怀中的锦帕擦了擦,丢在地上,然后摆出一个奇怪的手势。何晏觉得自己四肢百骸都疼得僵硬了,想来日常行动,定然迟缓许多。   “明耀知道,这么点程度的疼,对堂堂何大将军来说,根本不在话下。但是我很好奇,您为了不让顾瑜顾大小姐着急忧心,究竟能掩饰到什么程度呢?”   他扬声道:“解开了,扔回去吧。”   ? ☆、君渴未尝饮鸩羽 ?  顾瑜恨了自己一千遍,一万遍,还是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。   她当初为什么要那么珍惜自己的下属,寻了借口把她们派走,换了白明耀的下属来?明明那些人是不可信任的,明明她向陛下进谏时提过的。   她身上所有能联络手下的东西全被搜走了,只剩下藏在头发里的传讯烟花。但这东西有什么用?又不是双方对战,就算能发得出去,在她的手下赶来之前,说不定她和何晏早就死了。况且这可是阴暗潮湿的地底,连个窗户都没有。   不知道她的手下赶到哪里了。不管怎么样,也要试试……   不知道她们什么时候才能找过来。她虽然是风飘絮的千户,但是此番北上匆忙,扬州附近确实没几个亲信,未必能敌得过白明耀这种有备而来的人。如果等到金陵派人来……只怕,只怕何晏……   地底无日月,便是一个时辰都有可能像一天那么长,何晏出去了多久,顾瑜担忧恐惧之下根本算不清楚。从又有人送了午饭来看,大约……是四个时辰了。   牢门咣当一响,两个人拖着何晏扔进来。顾瑜甩甩头,抛掉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,赶忙迎上去。   她险些不能呼吸。   从胸至腿,满眼的血,向外翻涌的皮肉,碎成布条挂在身上,和碎成一片片嵌在肉里的衣服。她颤着手把何晏轻轻放在地上,把头贴在她的胸口去听心跳声。   “咳……不用担心。”何晏反身轻轻抱着她:“这种程度的话,死不了的。”   突然何晏觉得自己身上传来一种熟悉的痛。她深吸一口气,强迫自己放松:“能看到你为我担心的样子,真的是太好了。”   顾瑜扭头:“你看错了。”   何晏自嘲:“也是,我……苛求了。”   顾瑜扭头去撕自己的衣服:“包扎一下吧,我总不能看着你死。”   何晏轻轻拿开她的手:“不用麻烦,横竖明天还要再来一遍的。”   顾瑜怔了怔,把头埋在双膝间,无声哭泣。   那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痛恨。   “可是这样不行啊,你会死的……”顾瑜慌慌张张的去抹何晏身上的血,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止不住。   “白明耀不会这么快就让我死的。”何晏顿了顿:“他既然设计成功,不好好折腾一番,哪肯轻易罢休?”   啪,啪,啪。门外传来了鼓掌声。   “何大将军还真是了解我呢。”   顾瑜抬头,见白明耀缓步从门外走过来,笑吟吟的看着她:“蛊毒的感觉怎么样?”   “什么蛊毒?”顾瑜急忙抬头:“你!何晏,你有没有事?”   何晏觉得体内的疼痛又浓郁了一层,让她几乎张不开嘴。她笑容明媚:“你看我的样子,像是有什么事吗?”   顾瑜看了又看,没看出来有什么异常,稍微放下心来,抚了抚胸。   体内的蛊虫被催动到极致,何晏极力忍耐,还是吐出一口血。   “何晏,何晏……”顾瑜把目光从何晏身上收回来,看向白明耀:“你到底要怎么样?”   白明耀蹲下来,把脸凑近牢房的铁栏:“当然是要看你哭啊。啧啧,真可惜,这种眼睁睁看着身边人一点一点死去的感觉,没法让何大将军也感受一遍呢。这样,你来替她受刑,我就放过她,怎么样?”他诱惑的看着顾瑜,声音却像鸩酒般恶毒。   “好。”顾瑜说。   “白明耀,别说这话吓她。”何晏半支起身子,冷冷道:“顾瑜,不许胡闹,不然下次我直接劈晕你。”   白明耀笑着笑着,竟然流出泪来。   “当真是有情有义,倒叫我也感动了呢。”   他亲手递过一个小箱子:“拿着吧。”   “什么?”顾瑜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。   “药啊。”白明耀保持着递箱子的姿势,笑着说:“顾瑜,听闻你精通医术,何大将军的命,可就全在你手上了,嗯?”   顾瑜半信半疑的接过,打开一看,里面瓶瓶罐罐摆了一片,都是疗伤的药丸药粉。   “如果用这些能配出什么毒药,也是你的本事。”白明耀就在门口站着,不慌不忙,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。   顾瑜咬牙:“白公子这样,似乎于礼不合吧。”   白明耀挑眉:“我等得,何晏可等不得,看谁耗得过谁,嗯?”   顾瑜这下真急了。何晏主要伤在胸腹部,非脱衣疗伤不可,她和何晏常年在军中,一个大男人杵在面前,倒无所谓。但在白明耀面前示弱的那种羞辱意味,却让她涨红了脸。   何晏朝白明耀一笑:“你若是再不走,怕明儿就只能看到我的尸体了。”   白明耀面色变了变,冷笑几声,拂袖而去。   顾瑜终于扑上来,强装镇定,平静的帮顾瑜撕开衣服,取出黏在肉里的碎片。有些地方的鲜血已经干涸,取出衣衫碎片,便不得不再撕开凝结的血肉,伤口处重流出鲜红的血。   顾瑜一边包扎一边流泪。   匕首呢,匕首在哪儿,没有匕首,伤口根本弄不干净,这样下去万一伤口感染,何晏会死的啊……银针,没有银针,根本没办法刺穴止血,药粉撒上去就被冲掉。   可这些东西没有,也不可能有。这种可伤人的东西,白明耀无论如何也不会给她的。   何晏现在也是自顾不暇。不止血一时半会还死不了,但过分扯动痛觉,很有可能因疼痛过度而休克。她“山鬼”的体质要自己控制,才能发挥作用,如果不是这样的话,不老不死,受伤即刻恢复,早已被世人当妖怪烧死了。   她闷哼一声,原是白明耀撤了她身上蛊毒的控制。   何晏长舒一口气。这种程度的疼,加上伤口加速恢复的疼,还在她的承受范围之内。她温言安慰顾瑜:“别急,你看。”   顾瑜怔怔看去,何晏的伤口在顷刻之间缓缓收口,虽然伤口仍然深且多,但是已经不至于致命。她精通医术,一瞬间升起的念头,除了好奇就是恐惧:“你这……是怎么回事?”她转眼又想到在风飘絮多年,见过的种种秘术。   “何晏!”她颤声问:“你……该不是?”   透支了寿命?   “不是你想的那样。”何晏好像知道顾瑜怎么想,柔声安慰道:“是我家的天赋。”   顾瑜把何晏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,又急又气:“你家什么天赋,又不是属植物的,见到太阳就能活!”   何晏也笑:“就算我是属植物的,这儿也没太阳,只有火把,总不能对着火长吧。”   “你还笑!”顾瑜气得发抖。“适可而止!伤得都快没命了,你还笑!”   “你想看我伤好吗?”何晏一边笑,身上的伤势肉眼可见的恢复。   “停下!不要命了!”顾瑜通红了双眼:“你到底还要透支多少!”   “也罢了,”何晏佯装皱眉,“总不好今晚好个彻底,明日又让白明耀折腾回来,那也太浪费。”   一旁的地牢外,白明耀接过扑簌簌飞下的信鸽,取出信鸽脚上的竹管。   “大人,信上说些什么?”   白明耀冷下了脸:“顾瑜的部下已经到江北了。”   “江北?从金陵调的人?”   “不是金陵,也差不多了。顾瑜的亲信部下拿着印信,调动了驻扎在绍兴的府兵,如今正朝扬州昼夜兼程赶来。”   “有多少人?”   “五百。”   “这顾瑜的手下,怎么能调动府兵?”手下大惊失色:“大人,当初我等受殿下吩咐剿杀何晏,可是私下行动,这万一大闹一场惊动了府兵,到头来,到头来可怎么收场?”   “我等与澜国皇帝有约在先,不急。”   “大人,我等有约在先之事,只怕这府兵不认!”   想不到,顾瑜竟然敢支使手下跟府兵打交道……她把这事捅出来,不怕到最后连自己也暴露了?做这种见不得光的交易,她就不怕死无葬身之地!   难道她真是为了何晏不顾一切?可她分明又与自己合谋暗害顾瑜……说爱就爱,说恨就恨,俗话说女人心,海底针,果然不假。   府兵已到江北,最多三日必到扬州,扬州城小,难以隐藏踪迹,不出一日,就能搜到城外别院,若是那时候还不走,就是插翅也难飞了。   那么,在走之前一刀杀了何晏?这倒容易,只是……不甘心。若是把何晏带走,又违了殿下的命令。其实违命本也没什么,他的目的从来就不是效命——罢了。   何晏,我很想看你哭的样子。那种惊惶,无措,悲伤,恐惧,如今我都还给你。之后,我们就两清了。   顾瑜,殃及池鱼,别怪我。   ? ☆、零落成泥碾作尘 ?  门外又传来喧嚣声,夹在呜呜的风雷声中。   此刻乌云遮了满天,闪电划破了星辰。   那是第二天的清晨,距离何晏被一身血扔回来的中午,只过了九个时辰。   顾瑜一下爬起来,背对着门,把何晏护在自己怀里。   沉默的开门声。   何晏一手劈在顾瑜的后颈上。   她小心的挪开顾瑜抱着自己的手,对门口等待的人笑了一笑,说:“走吧。”   顾瑜醒过来的时候,身边空无一人,旁边的稻草上染了谁身上的香气。那种带着血腥气的媚色,预示着妖异和不详。   等在门口的人换了一拨,身上的黑衣带了风尘气。   何晏挑眉,在想出了什么事。   不管什么事,白明耀不会让她站着走出这地方的。她不会死,可她还要多久,才能再见到顾瑜?呵。   白明耀就站在一旁火把的阴影里,冷冷的看着她。   同样是受伤,同样是背叛,同样是切身之痛,同样是朝不保夕。为什么现在的你一直在笑,当时的我却只会哭泣?   你会哭吗?何晏,你会哭吗?希望一点一点被碾碎,你会哭吗?像我当初一样,挣扎,喊叫,哀求,无声的哭?   你让我回想起以前的自己,所以我对你仁慈得多,甚至,愿意让你干干净净的去死。   何晏觉察出,她正在往外走,因为越走越能闻到雨前闷闷的空气。泥土的味道,花草的香气,以及日出前的压抑,混在一起涌上来。   院子里点了一圈火把,照得地面像白昼一样亮。两排黑衣人站在边上,中间独独负手立着一个人。听到远处的脚步声,他缓缓地转过身来。   “何晏。”   何晏释然地笑:“到时候了吗?”   白明耀愉悦的笑,声音却含着刻骨的寒意:“不,我想,上次没说清楚的东西,还是说清楚比较好。至少,要让你死个明白。”   何晏微笑,直视白明耀的双眼:“你想说什么?是想说你跟顾瑜本是同谋,顾瑜陪我一路,就是要亲眼看着我死的?还是就算我不说什么,二皇女殿下也万不敢让你动她,以免触怒澜皇,弄假成真,两国真的开战?我……”   白明耀嘲讽地说:“也是,你当然可以不信,毕竟比起残酷的现实,虚幻的谎言更让人欣慰。”   何晏又笑,笑着笑着,无声地流泪。她说:“不,我知道。我一直都知道。”   白明耀怔住了:“什么?”   “我知道,顾瑜想让我死。她是那么小心的人,如果没有安排好后路,怎么敢单单跟我一个人出游呢?她,她曾经拘束我的身体,后来,她拘束着我的心。”   “你明知道,还……” 白明耀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凉。他拢了拢身上的狐裘,看着呼出的热气转眼散在风里。   “那又怎么样呢?我爱的是顾瑜,又不是‘顾瑜爱我’。”   “我不信!怎么可能,你撒谎!”白明耀一鞭抽在何晏脸上,在她左颊上划出一道长长的伤痕。他突然失了准头,本来冲着脸的另一鞭,抽在了锁骨上。   “我爱她。”   何晏就那样站着,像暴风雨中生长在半山腰的一棵树。   白明耀拎起身边的茶杯,一把摔在地上,捡起一片碎瓷,抵在何晏的唇边。   “你在撒谎。”   何晏开口:“我爱她。”   白明耀趁着何晏张口,一下把那片碎瓷推了进去,抬手卡住何晏的咽喉,强迫她把瓷片吞下。何晏剧烈的咳嗽,嘴角溢出大片大片的鲜血。她微动了动唇,却发不出半点声音。   “你爱她?”   何晏笑,伸手在空中一笔一划的写。   “我爱她。”   白明耀一脚踢在何晏的小腹上。何晏倒退几步,无力的倒在地上,一只手半支着身子,另外一只手捂着胸口。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声,何晏的发梢散乱的坠在地上。   何晏右手传来剧烈的疼痛。一只墨色的靴子毫不留情的碾上来。那一瞬间那么静,她能听到自己的腕骨折断的声音。   白明耀把何晏双手用一条绳索束了,绳索的另一头拴在自己的马上。   “走。”   跟着他来的十八人,如今只剩六个了。他们沉默的上马,跟着自己的首领向园外驰去。   有什么东西在碰撞地面,接着是树木的枝条划过障碍物的刺拉刺拉的声音。踢踏踢踏的马蹄声中,混着绳索崩断的微弱声音。终于,一切归于岑寂。   说来可笑,兴许是冬日寒凉,霜沉露重,白明耀却没来由的觉得冷。   那还是十年前的夏夜。   他被其他受宠的公子欺负,让他在晚上去漆黑一片的池塘里,找某一位公子的玉佩。昭国对男子并不多么刻薄,只是昭国女子主外,男子主内,从来是寻常事。深宅大院的公子,闲来无事,便寻了他做消遣,聊以度日。   从前他也曾被宠爱过的。在父亲还在的时候,他也曾是母亲的掌中宝,起了名儿,叫做兀典。这是女真的名字,换做汉名,便是明耀,朝日之光明,群星之闪耀。   母亲的后院从来不缺美人儿,父亲慢慢便被冷待了。他是家里正经的公子,衣食是不缺的,只是寂寞。后来,父亲生妹妹时,他喜出望外。不在于父亲是否能藉此重新获宠,而是,那是他除了父亲外唯一的亲人,同父同母,身上流着同样的血。   妹妹比他小四岁。侍君生的女儿罢了,母亲随意取了个名儿,叫英格。英格,意思是稠李子。可笑他一个柔弱男子,名字却起得光辉灿烂。   “哥!哥!”妹妹打着灯笼找过来,见他吃力的弯着腰,在池塘里摸索,急得把裤腿一挽,跳了下来。   突然,墙外传来兵器交击的声音,有谁带着部下,点着火把,冲入了府门的方向。有谁一言不发,大开杀戒。   院墙边,假山下,花丛中,庭院里,走廊上。有谁说,淮王意图谋反,满门诛尽。   他早已抱着妹妹,扔了灯,一言不发的躲进水里,折了两支芦管,伸出水面呼吸。   兵士撤走了,他看着满院子的死人,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。再也不用面对母亲的冷脸,父亲的软弱,偷工减料的棉被,凉掉一半的午饭。   都死了。从此以后,就只剩他和妹妹了。   然而王府贵族的少爷和小姐,又怎么晓得如何过日子呢?况且总有人来追杀他们,他和妹妹东躲西藏,破衣烂衫,还是没能幸免。   那天有人拿着刀剑,堵在他们必经之路的尽头:“等你们很久了。”   那人面上带着几分轻佻,言语间竟然动手动脚起来。   他没想到。妹妹竟然把他往那人怀里一推,跪在那人的腿边求她,脸上满是讨好的笑:“大人,我哥哥还是第一次……您行行好,放我走吧,我没干过犯法的事儿,以后也就是个普通百姓……哥,我可是咱家唯一的女儿,咱家不能绝了后啊……大人,求您高抬贵手……”   那人又在他的怀里摸了一把,迫不及待的亲上来,像赶苍蝇似的对妹妹挥了挥手,妹妹如释重负的跑远了,再也,再也没有回来。   他那时候只是个连只鸡也杀不了的普通人。他挣扎,他怒骂,他拼了命的去咬去挠,都没用。那人还是要了他的身子,转手就把他卖给了城里经营特殊癖好的青楼。   他在青楼过了生不如死的三个月,接女人,也接男人。他怀着刻骨的痛恨,摆着妩媚的笑,看着那些器具一样一样的被用在他的身上。他知道的三个月里,光裹了白布抬出后门的就有八个人。   他从最下贱的妓子混成了有些权力的管事,又混成了楼里的老鸨,后来手下除了青楼,还有赌坊、酒馆和当铺。   他没有一天不在找自己的仇人。   他被卖进青楼八年之后,见到了二皇女殿下。她承诺要帮他报仇。他谁也不信,却最终投靠了她。   他被卖进青楼九年以后,他的手下发现了他的妹妹。他的妹妹隐姓埋名逃去了澜国,被澜国人说服,为风飘絮卖命,以军医的身份进了昭国的边军,化名,白明城。   他们化名都姓白,果然是一家的血脉。女真尚白,或许是他们都坚信,斛勒家是女真的正统吧。   他冷眼旁观,看着她接近何晏,看着她故意诊错,看着她熬与何晏病情相克的药,看着她事发被处死,面色平静,没有掉一滴泪。   他再也不会爱别人了。也没有人能让他爱。   他恨着被别人爱着的人。他更恨,无论如何也爱着别人的人。   ? ☆、问世间情为何物 ?  何晏是被一阵尖锐的疼痛硬生生疼醒的,五脏六腑都在颤,身体里像是有什么东西钻来钻去。   何晏咬唇,苍白的齿印染上了鲜红的血。她勉力睁开眼,见到自己躺在一张长桌上,看摆设像是某家客栈里。   “啧啧,你竟然醒了。”一个轻佻的声音响起,满是幸灾乐祸的笑。“麻药计量不太对,对不起了。”   那女人正拿着手术刀,剖开她的肚子。何晏冷汗涔涔,双手指甲刺进了肉里,却没有半声□□。女人剖开腹腔,用镊子用力一捏,硬生生把虫子从肉里□□。何晏终于承受不住,一声不响的昏晕过去。   何晏再醒来已是日落西山。女人唠唠叨叨说个不停:“哎哟我的何大小姐您可醒了,这次您,可是累得我半条命都没了,这笔生意做得亏啊!”   何晏打眼一看,眼前人正是被顾瑜发现故意用错药,让何真带去拷问,听说死之前供出了顾瑜的人。既然是白明耀的妹妹,想来也不可能那么简单的死。   白明城在一旁盯着她,一片平静的脸,掩藏起可能的无措。跟何晏做生意,不比给她上药,不确定性太高。   她早厌了受风飘絮的支配,也厌了男子为尊的澜国。她是昭国皇族贵胄之女,身上流淌着不安于人下的血脉。趁此机会,她可以摆脱哥哥的控制,她要昭告天下,恢复原姓,南面称孤。   何晏懒懒的看她,不发一言。   白明耀恍然开口:“不好意思啦您呐!瞧我这一忙,竟把您声带受损这事儿给忘了!”返身拿了纸笔给她。   何晏重伤虚弱,笔端却仍然尖锐:“英格,你要什么?”   被叫做英格的前军医白明城挑眉说道:“你的一条命,换荆州五个郡。”   何晏勾起嘴角。   “没想到我的命竟如此金贵,何晏还真是受宠若惊。”   白明城冷笑着开口:“当然,现在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拿你的命去呢。只是他们开出的筹码都不是我想要的而已。”   “那你怎么知道,我就能给你想要的?”   “因为你得活着……为了顾瑜。”白明城不怀好意的笑了笑,笑中带了笃定。   “顾瑜……她怎么了?”   白明城突然换了个话头:“你昏迷到现在,可知道过去了多久么?”   何晏面色惨白。   没等何晏回答,白明城轻轻拍掌:“整整十三天,再过三天,澜国风闻卫就要开审顾瑜涉嫌通敌叛国一案了。”   何晏猛的抬头。什么?   白明城有条不紊的缝合伤口,凉凉开口:“与城阳王部下接洽,中间整整失去联系五天,手下甚至惊动了府兵,人赶过来却只发现用过刑的地牢,和毫发无伤在房里休养的顾瑜……澜国人之前还吞了好几拨追兵,早跑得一个不剩……啧啧,你说顾瑜是想做什么呢?她跟澜国合作想做什么呢?又想从你嘴里问出什么呢?”   何晏闭目,睁开时已是磐石般的坚定。   “成交。三个月,荆南五郡是你的。”   白明城大笑:“爽快!果然是我昭国女子,不作小男儿惺惺之态!”   所幸扬州离金陵不远,弃车换马,只需一日。那还有两天留给自己准备。何晏暗暗想着。   其实也没什么可准备的……何晏突然觉得一阵子万念俱灰。有什么好准备的呢,最终不过还是那个样子罢了,呵……明知道自己的存在就是一种灾难,还是置若罔闻的缠着顾瑜。明知道自己的行为会给顾瑜造成误会,还是锲而不舍的绊着顾瑜。   她踉跄几步,手无意识的捂着胸口。   为什么……怎么会……那么疼呢……   何晏强撑着坐起来,就着一旁的桌案磨墨。眼前一阵恍惚,头晕晕沉沉的,像是要栽到桌案上。她甩了甩头,强迫自己清醒些,铺上一张八行信纸,提笔落字。   昭王室无德。澜阴阳倒覆。何晏一生之事,尽付天下,可叹可悲。吾妹阿真可尽领麾下兵士西行。抗昭拒澜,达吾所愿。为将者忠主不忠国,吾妹谨记,谨记!   另:天下之大,唯有所爱。挫骨扬灰,庶几无悔。   何晏绝笔。   写下最后一笔,她的身子止不住的往案上倒去,笔尖险些污了书信。她咳嗽几声,把笔架回笔架,想寻怀中小印,却摸了个空,才发现自己的小印还在顾瑜手里。   她不禁苦笑。为了顾瑜可以随时放下的将军之职,平日不知,危急时刻竟然如此重要。也罢。总归这封信,得等自己死了才发出去,不然恐何真性情急躁,误了大事。   何晏虽说死不了,可该伤该疼的一样不缺。事有轻重缓急,何况这次伤在内腑,只恢复到能正常行动,便花了往日十倍的心思。至于声带,本来精细,又不是十分重要,谅此次一行也不用辩解什么,索性便废着吧。   在白明城处草草休息一晚,次日天色微明,她便翻身上马,一路朝着金陵行去。   确是入冬了。何晏自嘲的想,她自持身有内功,不惧寒暑,哪里有身着棉袍,肩披大氅,还在瑟瑟发抖的狼狈时候。要是让顾瑜知道她如今的模样,定然不肯再看她一眼的。如此……也是应该。她的爱像蜜饯里包了□□,美则美矣,比一曲清歌,远能断人肝肠。   顾瑜被囚风闻卫第十日。   那日她被何晏一掌劈晕,迷迷糊糊似乎入了梦,梦见自己拿刀刺入何晏心口,何晏释然的对她笑。画面一转,刚才的刀伤不知怎么的消了,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手,冲上前去又来一刀。如此循环往复,吓得她魄散魂飞。   她撕心裂肺的大喊一声:“何晏!”   然后便醒了。醒来时,人已经睡在别院原先的房里。仍旧是高床软枕,银字笙香。熟悉的像之前的三日,日日与何晏相拥而眠。   “何晏,我做了一个噩梦……”她笑着,想要亲吻身侧的人,却扑了个空。   她疯了似的扑向地牢,却发现地牢空了。没有何晏,也没有白明耀和他的下属。整间地牢空空荡荡,只有没打扫干净的虫蚁尸体,和一地染了血的散乱稻草。   整整三天,她不眠不休,找遍了别院的每一个角落,没找到,又翻遍了扬州城。   没有。没有。没有。   何晏……失踪了。   不知道该庆幸还是悲伤。何晏,是被她的部下救走了么,那样的话,也好啊。可是她怕,怕何晏是被白明耀带走□□,想起刑室中何晏血染长衫的那一幕,顾瑜不禁浑身发抖。   总之她这次任务一定是毁了。与白明耀交易,非但没有完成任务,反而把自己都折了进去。何晏生死不知,昭澜边境,不日将燃战火。疏忽至此,自是万死莫赎。   三日后,府兵赶到扬州别院,同行的是她从前的忠实下属,一个男人,叫做夏煌。不待顾瑜开口,五百府兵人人张弓搭箭,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对着她。   夏煌缓步上前:“顾千户,得罪了。”   “夏煌?”   “此事已惊动陛下,陛下诏命,风飘絮千户顾瑜,涉嫌通敌卖国,暂收风闻卫看押。顾千户,还不束手就擒?”   顾瑜觉得自己从来没认识过夏煌。她遇到夏煌的时候,夏煌还只是个小旗,她才是个总旗。他们俩是在荆州市井中成长起来的,摸爬滚打混了一身伤,才终于立了功升迁到金陵。夏煌与她因着旧时情谊,从来亲密。没曾想有朝一日,竟然是他带着人来拿她。也许比起这个,她更该问的是,为什么自己被安上了通敌叛国这个罪名儿;只是此刻心神俱疲,半句话也不想说。   顾瑜目光在一圈张弓搭箭的士兵身上转了转,轻笑一声,扔了手中的剑,将双手负在身后。   “请。”   一个正常的人是不会把生死置之度外的,当然,何晏那种无所谓主义者不算。顾瑜当然也不想死,但这回她玩大了。   白明耀留下了语焉不详的半封信,被树枝刮得遍体鳞伤,上半张被大风吹走了,不知道是给谁的。信上说什么,“深情厚谊,铭感五内,前尘往事,各自珍重。”   据说同知大人看到这封信脸就黑了。   谁有深情?白明耀?跟谁?跟顾瑜有旧?俩人一伙沆瀣一气,到底是要干嘛?夏煌带着顾瑜的命令去调府兵,言之凿凿说奉了命令,要把白明耀一伙统统留下,五百府兵苦哈哈赶了三天,到头来就看见一座空荡荡的府邸,连半个人影也没有。   跟何晏有旧?怎么可能,这次双方碰面,就是要斩杀何晏。如果白明耀当真要营救何晏,顾瑜怎么还能全须全尾的回来。   顾瑜供述自己一时失手,被白明耀所擒,囚于地牢。然而她事先支开下属,单身赴会,又怎么解释?再者,她身上没半点伤痕,衣服上却血迹斑斑,还有明显的撕扯痕迹。说是“一时失手”,还不如说“一番云雨”,还确切些。   这次的事儿说不清楚。一头是苍白无力的供述,一头是板上钉钉的证据,傻子都能看出来结局。不,应该说,傻子都能看出来,“人们以为的结局”。   顾瑜以为自己会死在风闻卫的审讯中的。“飘絮人不语,卫止小二啼”,风闻卫,是澜国下手最狠最血腥的地方。   刚开始也确实如此。一日里她昏晕三次,每次都被更残忍的刑罚叫醒。   当晚夏煌来探她。   “为什么?”顾瑜蹙眉,双眼中只有疑惑不解:“杀父之仇,还是夺妻之恨?”   夏煌坐在铁栏外,好整以暇的看着她:“顾瑜,我忍你已经很久了。”   “嗯?”   “金榜题名,衣锦还乡……我是夏煌,不是顾瑜的副手啊。”   顾瑜轻笑出声:“这样啊。”   “我永远都在你的阴影里。只要有你在,我就永远不可能被人看见。这样的日子……我过得太久太久了。”   夏煌神色挣扎,流露出一丝柔软,却又飞快隐藏起来。   “对不起。”   顾瑜不言不语,背对着铁栏,闭上了眼。   之后便再没有人来提审,她倚着栏杆,目光放空,看向窗外。   次日,昭国大将军何晏,谒阙求见澜王。   ? ☆、斜倚薰笼坐到明 ?  更深露重。   顾瑜抱着膝坐在牢房里等明日。   她性情急躁易怒,棋差一着,也没什么可说的。况且士可杀不可辱,大丈夫生于世,当马革裹尸。   可是,“士可杀不可辱”的“辱”,到底指什么呢?呵,多么明显,肉体上的伤痛无关紧要,精神上的烙印才刻骨铭心。她宁愿白骨成灰,黄土陇下,也不愿倚楼卖笑,欲拒还迎。当然,她并非瞧不起青楼女子——只是难以接受被命运摆布的模样。难以接受被□□,被践踏,生死不从人愿。   这世道对她已经太过仁慈了。   隐隐她觉得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地方。   那是一种难以宣泄的压抑和苦痛,明明什么都想不起来,却总是觉得不甘心。半夜醒来常常咬牙切齿,袖中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经紧握成拳。   上辈子谁欠了她八百两银吧,她想。   何晏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干打劫的事。   她找了个跟她身高、胖瘦都差不多的宦官,见他在宫外给娘娘淘换宝贝,等他走到荒僻之地,从后面缀上来,一下子把他打翻在地,拿了他的衣裳跟腰牌进宫去。   靠腰牌进宫的人就三种,宫女,宦官,还有侍卫。她身高八尺,装宫女儿一打眼就得给人看穿。侍卫内外轮值,彼此都认得,一群鸡蛋里混不进一个毛鸡蛋。宦官那样子,说好装也好装,身上香熏得腻人,低着头缩着脖子,微微躬着腰,小步碎走,脸上挤出一抹讨好的笑。   于是她排在一队人后面闷声不响的进了宫。   时间不早,宫门已经要下钥了,天色看着暗淡下来,很快要一片漆黑。跃至一棵树顶,她抬头四顾,看到了灯火最亮的一间宫殿。   咳咳……她难耐的咳嗽几声,感觉咽喉传来一阵剧痛。本来么,伤了嗓子,哪怕是喝水都不好受。尤其是这几日餐风露宿,哪里有时间吃上一顿热的。她何晏不是个不怕疼的,可惜能力透支得太快,若是护着嗓子,怕是此刻路都走不动了。   她蹙眉,捂着同样疼痛的腹部,安安静静下了树,找了灯火看不见的地方疾步走过去。在宫里尽量少用功夫,因为暗卫会重点看顾有功夫的人。这是从前她用血和泪学会的东西。   很快靠近了那座宫殿。灯影幢幢,她转过一个回廊,看见一个端着托盘急忙前来的小宫女,穿着一身紫褐色的老气宫装,腰间系着杏黄的飘带。   何晏躲藏在回廊的一根柱子背后,倏地从宫女的背后围上来,一只手接过宫女手上的托盘飞速放下,另一只手紧紧捂住她的嘴。   “唔……你!”小宫女拼命挣扎,行动间竟将地上托盘内的瓷盏打翻了一盏。被瓷盏破裂的声音一惊,她竟然软软的倒了下去。   空旷的长廊上,瓷盏破碎的声音显得无比清晰。很快,无数的火把便亮起来,侍卫腰间带着刀一圈圈的围过来,却只看见摔碎的茶盏,和昏晕在地的宫女。   御书房附近竟然出了这等事,很快附近便被闻讯赶来的侍卫戒严。侍卫头领恭恭敬敬在殿门口扬声禀了皇上示下,殿内良久悠然答了一声不必,叫他们自去安歇。   稀里糊涂被叫过来,又稀里糊涂被叫回去,侍卫头领觉得自个儿没睡醒,头整个大了一圈,骂着娘去睡了。   殿内。皇上挥手屏退了众人,朝梁上似笑非笑瞥了一眼:“来者何人?”   何晏从房梁上翩然而下,一身暗色宦官服饰,长身玉立,站在灯前。   皇上饶有兴趣的看她:“朕长居宫中,见过的宫人数百,竟没有一个像你一般风流俊俏。”   何晏忽然脱力,一下子半跪在地上。   皇上坐在桌后挑眉:“哟,你到底是谁家派来的,还没碰别人,自个儿倒弄得一身血腥气。”   何晏勉强开口:“外臣……何晏。”   皇上一怔,扶着桌子向前探过半个腰,去看何晏的脸。   错不了,他想。久闻昭国何晏何清济“掷果盈车”的美名,今日一见,果然如此。他曾命风飘絮防着昭国势力,暗中与何晏接洽。初始是有好消息的,报上来说,何晏已与风飘絮部下一名千户同来金陵。谁料后来何晏途中遇袭,下面的人审了,说是那千户被昭国二皇女重利所诱,与她勾结,在途中把何晏暗害了去。他气不打一处来,本来要立刻下令处置了那人的,还是那人下面的副千户冒死进谏,说不能因此动摇国本,才一直拖到今天。   眼见本来生死不知的何晏活生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,刘子玉实在喜悦非常。他疾步向前,去扶何晏起身。   何晏身上的血已经浸透了衣衫。她保持着半跪姿势,抬头看向刘子玉:“陛下,外臣依约前来,中途受袭,实为意外,与顾瑜无关。”   刘子玉见她伤得如此重还在嘴硬,一时气她太不顾惜自己身子,也忘记问她无人引领,到底是怎样“依约前来”,她又如何确定是“意外遇袭”,张嘴便是一句:“若不是意外,你又该当如何?”   何晏竟然笑出声来,笑声中满带嘲讽。   不是意外,自然是你要杀我。我已经把自己送到你面前,你只要不是意外的补上一剑就成啊。   她从腰间拔出匕首,握着刀刃递过去,声音清冽:“狡兔死,走狗烹,陛下想要何晏的命,亲手来拿便是,何苦高举着仁义大旗,倒让手下背了难听的名头。”   刘子玉被她逼得没辙,本来只是想吓她一吓,总不能真把好不容易从昭国抢来的大将军弄没了。想到这里,他脸上的怒意飞快换成温和的笑。   “清济是不是误会了什么……我可是诚心诚意,不惜千金请你来澜国啊。”   何晏不动声色:“哦,诚心诚意?我看是一叶障目吧。连被臣下蒙蔽都不知,跟着您这种皇上,外臣还嫌自己死的不够快么?”   刘子玉黑了脸。任哪个皇帝当面听人说自己被臣子蒙蔽,总还是丢人的。   “何清济你最好给朕说清楚……”   何晏不疾不徐的开口:“引我入澜,功劳最大的是贵国风飘絮千户顾瑜,还受我连累,遭了牢狱之灾。堂堂风飘絮,竟然与别人联合,千方百计构陷忠臣良将,何晏……还真是为陛下可悲啊。”   越听刘子玉的脸色越难看。想来也是,他确实过分信任风飘絮了。风飘絮的指挥使、同知,都是父皇临终前留给他的老人。他用得很顺手,也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们的忠心。这次也是——他吩咐了风飘絮去做,又吩咐他们去查,审问也是他们,除了父皇留下来的人,他竟然没几个自己的班底,当然也无从得知风飘絮的忠心。不,也许风飘絮还是效忠于他,但并不是全部,甚至大肆放纵了私心。   他扶起何晏,让她靠在床上休息。隔着一道屏风,他扬声叫了侍卫进来传旨   “诏谕风飘絮,宣顾瑜进见,孤有话要亲自问她!”   他再转头,何晏的身子从床边软软滑下来,已是昏晕过去。   刘子玉忙令人去宣太医,又取了续命的参片让她含着,为免露出马脚,上手扒了她一身外衣,打散了头发,让人只着染了血的中衣躺在床上。   太医一刻钟便背着药箱急忙赶来,见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陛下紧张的样子,顿感压力山大。再看床上的人,简直哆哆嗦嗦只嫌自己活得太长。   为床上的人一把脉,不,或者把脉之前就能看出来,这人是气血两虚之象。小心翼翼用银剪刀剪开衣服一看伤口,连太医都不忍心的扭过头去。从胸到腿大片大片的鞭伤,背部是被从什么地方强力拖拽的外伤,伤口还没好全,结了痂又裂开,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。太医偷瞥了一眼陛下,双目闪过一丝惧意。   没想到陛下还好这口……得亏没用到他喜欢的姑娘身上。眼前这位,甭管是那个倒霉的,就当是帮他喜欢的姑娘顶了灾,也得好好把人家救活了。   这太医姓孙,叫个孙继文。家里世代行医,两袖清风。喜欢的姑娘家里嫌他太穷,不顾姑娘哭闹,把姑娘硬生生送进了宫。他怕姑娘在宫里被欺负,姑娘怕他被自己家人欺负,俩人就这么猜着对方心思,借着一月一请平安脉的机会,偷偷摸摸的见面。今年已经是第五个年头了,姑娘进宫以后,他们俩,已经见了,四十九次。   他眼前伤痕累累的女人长得极美,是带英气的那种美。长眉斜飞入鬓,薄唇一对桃花眼。   这样的人,与其说是宫嫔,不如说是将帅……他想着,暗暗提醒自己想得太多,手下却丝毫不停,拿着一把匕首,在一旁的烛火上烧红了,一刀刀割开皮肉与衣衫和绷带粘连的部分。用上好的止血药抹了,用崭新的绷带包好,又开了补血养身的汤药叫宫婢去熬。   “这就好了吗?”刘子玉在一旁等得焦急。   虽然惧怕,可见面前人的惨状,孙继文还是不要命的顶撞了一句:“虽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……但娘娘眼见命在旦夕,温香软玉在怀,陛下……”   刘子玉又好气又好笑的斥了一声。感情这太医以为是自己喜好凌虐宫中女子不成?然而何晏身份又不好披露太急,伤势也还要问他,未免一时忍耐下来。   他打断太医的话:“她伤势如何?”   孙继文胆子再大,也没胆儿跟皇上直接顶牛,只能老老实实的回答:“娘娘身上多为外伤,昏迷只因失血过多,并无性命之忧,按臣开的方子好好保养,约莫一月,便可痊愈。只是养伤期间,不可有剧烈动作,不可过喜过悲,否则有性命之虞。”   刘子玉一顿,把太医的话听进去了。他想,既然何晏拼着性命也要证明顾瑜的清白,那么顾瑜一定不能死。不但不能死,还得好好活着。他不是没想这二人会不会私下有什么勾结,但是就算有什么,他堂堂君王,也不至于防患未然到那个份上。不过是一个千户的命,换何晏的忠心,还是他赚了。   ? ☆、此恨绵绵无绝期 ?  正午。   顾瑜莫名其妙的走在队伍中间,左右都是陛下的亲卫。   方才,一队使者手持陛下的诏令,说与敌国勾结其事非小,有关人员陛下要亲自审问。   那时候她已经被带到了风闻卫的大堂上,上座的人面前,已经放了没有签字画押的口供。风闻卫负责审讯的人早已为她写了供状,然而她坚辞不认,千般磨折,亦不动摇。   她寥落的笑,像经了冰霜的凌霄花。   然后便有一伙人明火执仗的闯进来,拿了陛下亲赐的令牌,硬生生从风闻卫拖走了她。   乍喜乍悲间,她突然无所适从。一面忖度着若真见到陛下,该当如何辩解;一面疑惑,她位卑职小,不知为何突然得陛下垂怜。   走着走着,她微微有些诧异——方向不对。这个方向,不是通往慎刑司,而是通往御书房。远处,已经能看见御书房那雕梁藻井。   顾瑜转头问一旁的亲卫:“敢问大人,陛下是准备在御书房见我么?”   亲卫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:“多说无益,去了便知。”   御书房的大门从里面缓缓开启,尖细的声音从内而外传来,宣风飘絮千户顾瑜进见。   顾瑜一身染血的白衣,身着铐镣,缓缓跪在房间正中。门外的阳光照着,她像是救苦救难的观音。   “臣顾瑜……叩见陛下。”   刘子玉挥手叫众人退下,门从外面关上。他站起身,绕着顾瑜走了两圈。眼前的女人样貌只是清秀,莫说与何晏相比,就是比他宫中妃嫔,也多有不如。唯有一双眼深似点漆,半片羽毛也飘不起。   他饶有兴趣的看着她:“你就是顾瑜?”   顾瑜道:“是。”   刘子玉淡淡道:“你跟我来。”   顾瑜不知所以,看着刘子玉从怀中掏出印玺,按在墙上一个不起眼的凹陷。扑簌簌一声响,墙上打开一道三尺宽窄的小门。   堂堂陛下,竟然把刑堂搞在自家书房里,这品味真是烂到难以言表。   顾瑜一边走一边翻白眼,突然有点想哭。   也许撑不了多久了吧……为什么自始至终都在说真话呢。人们在乎的从来都不是事实,而只是他们相信的事实而已。如果把一切都推给何晏,不必与风飘絮相争,那么她顶多是失职之罪,无论如何,都可以活下来的。   然而她不知道为何不愿。大概是……怜惜吧。怜惜何晏被昭国抛弃,又被澜国敌视的处境吧。不想让何大将军,在两国交战的前夜背上一个通敌卖国的名声吧。   她醒来的时候没有找到何晏,那么何晏应该还活着。那么请好好地活着吧。   我是生是死,都与你无关。   然后顾瑜就看到了何晏。   一张因为失血过多而苍白的脸,微弱到几乎不可发觉的气息。何晏,就那样病歪歪的躺在一张拔步床上。似乎是听到了声音,她微微皱了皱眉。   顾瑜一个箭步冲了上去,差点把面前的陛下挤个跟头。   “何晏……”她半跪在床边,握着何晏的手:“太好了,你还活着。”   刘子玉佯作不满,冷哼一声:“顾瑜,你眼里还有朕在么!”   顾瑜这才回神。她沉默不语,眼光如电,扫向周围。这间暗室并不宽阔,除了日常所用的桌椅床榻之外,几乎空无一物。墙角杵着一个煎药的炉子,房里弥漫着浓郁的药味。   她脑海中转过无数念头,最终安静的认罪:“瑜冒犯陛下,请陛下……降罪。”   刘子玉挑眉:“哦?你的错处,便只有这一桩么?”   顾瑜闭了闭眼又睁开。   如果说她本来还想了些什么,现在心里却一片沉寂。   何晏在。而这次风飘絮与城阳王接洽,大败亏输,总要有人承担。这个人,不是她,就是何晏。陛下命她杀人,现在何晏活生生出现在她面前,就是她办事不利。   她笑,看着刘子玉:“顾瑜办事不利,愿,以死谢罪。”   刘子玉拔出腰间的剑,朝着她一步一步走过来。她安静的闭上眼,稍稍仰头,确认自己把最脆弱的脖颈亮出来。   冰冷的金属划过肌肤,却并没有带来意想中的疼痛。顾瑜只觉腕上一凉,再睁眼时,束缚自己的铁链掉了一地。面前的陛下玩味的笑:“啧啧……看来你们俩果真是情深意重。”   床上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:“陛下您还是这么闲得无聊。”   顾瑜陡然转头,见何晏半支起身子看她。   刘子玉被戳穿了圈套,恨恨的跺了几下地板,丢下一句“好好养伤”,逃也似的走了。   顾瑜见到何晏,还没来得及问话,却被面前人伸手揽到了怀里。她僵了一下,随后放松下来,任那人把头埋在她的胸口。呼吸间,满是那人发间的香气。那股幽香,像是月宫中采下的龙涎。   然后她就听到了熟悉的调笑:“多谢顾瑜,还随身带着我的小印。”话音未落,她感觉到一只手温柔的拆散了她头上的发髻,青丝散落,床上响起一声金玉碰撞的声音。   顾瑜伸手去夺:“这个可是你亲手交给我的,怎么又要拿回去不成!”   何晏温柔的笑:“自是不敢。然而现在我拿这个有用,等用完了,别提什么小印,我把自己整个人都送给你,随你怎样,还不行么?”   顾瑜抿着嘴同意了,却不声不响转过身去,显是不乐意得很。   何晏低声安慰:“顾瑜,这次是我不对,让你平白无故连遭两次牢狱之灾……我本来以为这次不会有问题,没想到还是……顾瑜,你恨我吗?”说到最后,声线颤抖,显是不安至极。   顾瑜险险逃过一劫,正是气不顺的时候,张口便是刺人的话:“恨你有何用?何晏,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你的?不然,你怎么像牛皮糖一样,甩也甩不脱!堂堂一国将军,对我如此优待,顾瑜还真是感恩戴德!”   话刚出口,顾瑜便后悔了。嘴上说着不在乎,不过是为了隐瞒心底的恐惧而已。她怕何晏离开,怕何晏像突如其来的爱上她一样,突如其来的不爱她。她甚至不敢转过头去,看上何晏一眼。她怕看见何晏失望的眼神,怕那双春水盈盈的眼,染上厌恶和痛恨。   当然,顾瑜也就没看见,何晏瞬间失了血色的脸,和紧握着的双拳。   何晏自嘲一笑。   果然还是到了这个地步啊。   别说重活一次,就是重活几次,还是会被你厌恶啊。   即使不记得我了,还是会被你讨厌啊。   我很想很想离开你。又很想很想跟你在一起。   宵同梦,晓同妆。镜里花容并蒂芳。深闺步步相随唱,也是夫妻样。《怜香伴》说得多美。可惜,我不是爱上妆的人,你不是深闺少女,而我们,也不是,夫妻。   顾瑜还在一边瑟缩着,为自己的丢脸觉得脸红,突然听到何晏万念俱灰的话。   她说:“何晏自知罪无可赦……实无面目待在你身旁。”   她又说:“然我欠你良多……此生此世,永生永世,定惟命是从。如有贰心,当遭万蚁噬身之苦。”   顾瑜的手无意识的攥着衣服下摆,眼看便要扯破,突然停了动作。   “等等,何晏,你方才说,本以为这次?”她冷冷道:“据我所知,我是在昭澜边境第一次遇见你,听你语气,之前到底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,嗯?”   何晏苦笑:“终于还是问出来了啊……我不会骗你,无论何时,哪怕万劫不复。”   顾瑜转过身来,把何晏压在床上,双臂支着床板,正对着何晏的脸。   “说来听听。”   何晏抗拒的躲闪,不敢看顾瑜的眼。她说:“顾瑜你一身是伤,正应该好好休息。往事一言难尽,等休息过后,我再一一说给你听。”   顾瑜冷笑,却没有反抗。她粗暴的抱着何晏,把头埋在何晏的胸上睡熟了。   不管你以前对我做过什么,或者有没有把我认成别的什么人,都无所谓。既然招惹了我,就别想毫发无损的离开。若是好生喜欢我便罢,不然,这几日的辛苦……我定然要在你身上十倍百倍的找回来。   ? ☆、马革裹尸真细事 ?  顾瑜再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。何晏拿了上好的伤药,脱了她的外衣,亲手为她敷药包扎。何晏中衣松松垮垮挂在身上,头发险险挽了一个髻,露出锁骨处一段白玉般的肌肤。   顾瑜羞赧的别过脸去。不可白日宣淫,才到晚上,就让自己看这个。   她背后,何晏无声惨笑。   果然顾瑜还是厌了她啊。这么快。或许顾瑜从来都没有喜欢上她。之前的鱼水之欢,也不过是巧言令色,逢场作戏。而目的或许只有一个——毁了她。   那么如你所愿。你要我离开昭国,要我远行千里,都无所谓。甚至要我一生一世,困锁囹圄,也无所谓。只要你想,要我怎样,都行。   我不会骗你,即使迎来的,将是万劫不复……   何晏唇角勾了勾,展现出一个完美无瑕的笑。这笑是无声的。然后又沉寂下来,安静而淡漠,像阁楼角落被丢弃了的,落满了灰的布娃娃。   顾瑜有一搭没一搭的把玩着何晏的头发:“有劳了。现在,可以给我讲讲事情的始末了么?”   她性子不算淡漠,却也乖张。管他清规戒律还是金科玉律,在她眼里都不比狗屎强些。国仇、家恨,别说重如泰山,哪怕轻似鸿毛,只怕还是说得重了些。   啧啧……何晏,你究竟是何处负我呢?据我所知,这十二年马踏白骨,你的刀下并没有姓顾的冤魂。   何晏不理,自顾自的把顾瑜身上的伤口挨个处理好,把换下来的绷带扔进炉膛里烧了,又把剪刀药粉等物放回柜子里,这才返身回来,倚在顾瑜床边。   顾瑜一把将何晏揽到怀里,莲藕似的双臂紧紧圈着她的脊背。她似笑非笑的说:“现在,你可以说了。”   何晏仍然笑着,似乎毫不在乎的吐出一个又一个字。   “魏嘉平末年,有将星名宴。谚云,得之,将得天下。”   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,得胜回朝时的偶然一望,便瞧中了酒楼上含笑扔花的姑娘。   别家姑娘的花,她任凭打在地上,纵马踩碎;这家姑娘的花,她揣在怀里,戴在头上。   人人都说,这姑娘和将军有情意。将军也年少气盛,把这姑娘欢喜她的话传得全城皆知。将军的亲舅舅正是陛下的贵君,听闻自家甥女儿终于看上一个姑娘,喜不自胜,紧赶慢赶在陛下面前求了情。虽然没立即下旨,这准外甥媳妇的名儿早已搁下。   将军兴致勃勃的去找姑娘游湖,姑娘推让,像小鹿一样灵巧:“将军,只怕这样伤了您颜面……麻烦您了,瑾瑜受宠若惊。”   所以将军后来最怀念那时候,因为姑娘还不是真的要推辞,只是欲拒还迎。   将军在军营里混惯了,哪里知道什么粗细。她拉着姑娘就走:“美人儿,别太拘谨,跟我有什么好见外!”   姑娘就也跟去了。   不料将军是去游湖,却是叫了一船的莺莺燕燕,半个湖都染了脂粉香气。有美人斟酒,有美人歌舞,甚至桌上摆的葡萄,也有美人伸纤纤玉手剥了,两指送到嘴边。   姑娘手足无措,急得快要哭了。说是和她游湖,为何又找来一帮莺莺燕燕?这样的青眼,与其说是看重,不如说是侮辱——“将军您此举何意!瑾瑜虽是小家碧玉,却也知待人接物之礼!将军如此这般,至我于何地!”   将军一边悠然自在的喝着酒,一边用疑惑的眼神看她:“军中待客之礼向来如此……与同袍共赏美人,不亦说乎!”她一边说一边拉着姑娘指点:“瑾瑜且看看,面前的姑娘哪个最美?与我说来,我明日便送与你!”   姑娘气苦,本是不能喝酒的身子,索性大醉一场。因着体弱,又吹了凉风,喝了冷酒,姑娘回家便病了,发了高热,脸颊烧得通红。   将军百般不解,次日牵着黄狗,架着苍鹰去看姑娘:“听闻瑾瑜体弱多病……这园子也忒小些,想是施展不开。姑娘家困锁深闺,终日昏昏,必然多思。待下次休沐,宴带姑娘去西郊游猎可好?”   她自觉一番话说得温文尔雅,没料想正戳了姑娘死穴。姑娘背过脸,用被子蒙住头,一行珠泪滚滚而下。   你说哪个“困锁深闺,必然多思!”喜欢娇柔妩媚的解语花,别来找我,找你的花花草草去啊!   其实日后,顾瑾瑜慢慢明白了。“困锁深闺,必然多思”,真的不是假话。当一个人的眼界开阔到一定地步,自然就不纠结于方寸得失。但是,也许还有些人……出生就是翱翔九天的料子,从不知方寸之间,是怎么一种排篇布局。   云雀只要不怕严寒刺骨,终有一日能够飞上苍天,与鲲鹏并肩。而鲲鹏却不能游戏花间,与云雀同行。水击三千里,能够扶摇直上九万里的鲲鹏啊……一旦落地,就再也飞不起来,只能可怜的爬行,枯萎,直到死亡。   姑娘暗自垂泪,像一支烧干了的烛。等到下次休沐,她却依然笑盈盈的收拾了骑马装束,干脆的跟着将军去了西郊围场。   然而她却连弓都拉不开。自小娇养着的姑娘,只会骨牌双陆,顶天了行令投壶。她却哪里学过什么百步穿杨?只能干看着别个猎回一对对山鸡野兔。   姑娘是那么努力的想接近将军。她练箭,任由弓弦把手指磨破;她纵马,任由大腿根部的衣裳被染上殷红。然而没有用。   她生机勃勃的神色,只要一日便枯萎下来,像经了风霜的柳絮,被雨水黏在泥里。   将军心疼的问她:“何必如此苛待自己?宴只希望你开心,开心就好啊……”   姑娘恹恹的答:“只是有点累了,没关系的。”   何止是一点累。其实身体不累的,累的是心……是一颗觉得你永远难以靠近的心。累的并非是骑马射箭这本身……而是我的,对这些始终毫无兴趣的,一颗心啊。   姑娘是个喜欢安静的人,最喜欢的,就是安安静静的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晒药草。   那天将军来帮她,那时姑娘在桌前蹙着眉沉沉睡去,地上平铺着半院子没晒干的草药。将军悄无声息的收了草药,拿到炉火边烘干了,再小心翼翼的按原状铺在地上,想讨姑娘一笑。谁知姑娘醒了,见到一地干透了的草药,脸色瞬间苍白。   她指着将军,双手都在哆嗦:“你……你干了什么啊!”   将军无辜的看回去:“没有,我什么都没干!”   姑娘气得一手锤在石桌上:“什么都没有做,草药怎么可能片刻就干!晾晒这一步急不得,如果经了炉火,这一片的药性就全毁了!何宴,你就连这片刻也等不得?好大喜功,竟至如此!”   那时候将军刚刚又一次打完胜仗回来。冬日将近,粮草不足,为保存兵力,她拱手让出边境三城。三城二十万百姓性命,拖住异族军队十日,她率军掩杀,最终令异族元气大伤,二三十年内无暇攻魏。早有御史上奏,说她好大喜功,为开疆扩土,不顾百姓性命。可知这次出征情形凶险,填进去的若不是二十万百姓,便是缺吃少穿的三十万将士英魂。   然而这东西没有对错。   将军瞬间苍白了脸:“顾瑾瑜……连你也觉得,是我做错了?”   姑娘自知失言,赶紧闭了嘴,望着满地的药材,脸上神情似喜似悲。她就那样看着将军:“杀戮过重,天寿不永……你如此行事,又怎能陪我安然到老?”   将军笑得支离破碎:“马革裹尸真细事……顾瑾瑜,战死沙场,是每个战士的宿命。我连自己都难以保全,何谈偕老白头?”   姑娘最终还是嫁了。她出嫁的那天,十里红妆,百花盛开,清晨天边一片红霞,到晚间竟然淅淅沥沥下起了红雨。满京城的人议论纷纷,不知该说祥还是不祥。   新婚三月,将军便奉命重回北疆守关,带着初为人妇的姑娘。   边境不比京师安全,三步一岗五步一哨,除了士兵便是仇人。   姑娘想在边城开一家医馆。   将军不让。   “顾瑾瑜你不知道这儿有多危险,一天到头有多少人在看不见的地方盯着你!”将军气得狠了,单手把木桌砸出一个坑,尖锐的木刺扎进掌心里。   她随后又放缓了声音哀求:“顾瑾瑜我求你……我求你好好在将军府里待着,哪怕是为我也好。你喜欢什么我给你找,喜欢小动物么?我给你找小猫小狗好不好?要不兔子?想给人看病的话,府里的小厮丫鬟,军营里的下属官兵,不愁没有对象,行不行?”   姑娘极疲累的扭过头去:“何宴,你真的是够了。”   “顾瑾瑜并不是你的附庸,要一直活在你的阴影里面,你的庇佑之下。”   “你喜欢的,我不喜欢。而我喜欢的,你也从未了解。何宴,说到底,你喜欢的只不过是喜欢你的人吧。”   “因为喜欢你,所以一切都可以遂你心意,即使不舒服,也不能表现出来,只要你高兴就好,何宴,你仔细看看,现在这个顾瑾瑜,还有一处像你当时喜欢的模样么?”   将军已经太久没仔细看过了。她突然发现面前的姑娘形销骨立,脸色灰黄,瘦得风一吹就倒。   她怅然说:“我不知道,我不知道你不喜欢……”   “我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了你,那些都是我最喜欢的东西,我只是认为你也会喜欢啊……”   “对不起。”   “已经迟了。”   ? ☆、上穷碧落下黄泉 ?  只要你要,只要我有——这是多美的爱情宣言。这又是多坏的爱情宣言。   它忽略了一个问题,万一,你要的我没有,而我有的你不要。方枘圆凿,全不相通。也许有那么一双人,她们爱上彼此的时候,就已经注定了是一场错误。   而这场错误,将由两个人的命来终结。   铁骨铮铮的将军流了泪。她说:“你想要什么?只要你要,只要我有……”话未说完,便已哽咽。   姑娘背对她默默的站着,想冷笑,想哀叹,想痛斥,然而最终化作一声叹息。她说:“我要……此生此世,不再见你。”   她又说:“何宴,我爱你,爱得太苦……你也应该累了。或许,我们本就应该,桥归桥,路归路。”   将军紧紧抱着姑娘不撒手。她说不出话,只是流着泪摇头。   姑娘推开了将军。她说:“何宴,别让我恨你。”   将军妥协了。她许诺不再见姑娘,只是请求姑娘,至少待在能让她看到的地方。   自此之后,将军极少再回府住。而姑娘还住在将军府里,当着名存实亡的女主人。姑娘实现了当初的梦,在边城开了一家医馆。来往的病人,都叫她顾大夫,而不是何夫人。她二十六岁那年,终于又活成了自己喜欢的样子。   然而为了自己喜欢的人,而变成不是自己的样子,到底是对是错……而自己喜欢的样子,和自己现在的样子,到底哪个是自己本来的样子?   将军每日都回府看看,大多赶在姑娘不在的时候。有时候知道姑娘在,就趴在房顶上,或者伏在房梁上,不发出一点声音,静静的看着姑娘。她看着姑娘一点点收拾药草,一点点露出笑容。   不见将军之后,姑娘一天比一天笑得开怀。不见将军之后,姑娘一天比一天身子丰腴。   有时候姑娘想起将军的好,会偷偷在夜里哭。十次里有八次,将军就在一旁看着。只是看着,便觉得自己的心都碎成一地渣子。好几次伸手一抹,竟摸到一手湿润,揽镜自照,眼圈鼻翼,都是通红。   然而我不能找你。你既不愿见我,我便绝情弃义。我知道你或许还爱我,或许,只是习惯了。不过,既然我们的爱,只是相互伤害,那么我宁愿你恨我。你因我而受伤,无论何时,都是我的错。你恨我,总比一遍一遍的怀疑自己好。   我给你的爱并不是你想要的,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……你已经因为我哭过了,怎么舍得让你再哭。   俗话说的好啊,情场失意,战场得意。失去了姑娘的爱,将军作战愈发狠戾,在战场上愈发的所向披靡。   十年,她攻下了异族王庭。为剪除后患,异族男丁,凡高过车轮者,杀;王庭女眷,没入掖庭为奴。   那是战火止息,满城庆贺的第十日。满城的烟花下,是比往日多十倍百倍的伤兵。   姑娘要出城采药。为姑娘打下手的药童怯怯的拦她:“夫人,现在大局未定,您这样……不安全。”   姑娘失控的喘息,一手揪着药童的领口:“说,你是谁!夫人又是谁!何夫人,早在十年前,就已经死了!死了!”   屋外走进一身尘土的将军。她只是安静的看着姑娘。   姑娘冷冷的看着她,发出支离破碎的笑:“何宴,何宴,你好!”   “我以为,我终于摆脱了你……你一直在!即使你不在,还是会有人代替你,永远在我身边看着我!”   将军苍白了脸。已经数不清多少次,她又一次痛恨自己的卑劣。然而最终她只是淡淡地说:“是我的错。”   姑娘一把推开药童,夺过药篮,向城外狂奔。她中途被半块石头绊倒,狠狠地摔在地上,然后又飞快的爬起来。   将军在药庐里站了三刻,苦笑着缓步去追姑娘。刚一动步,突然吐出一口血来。在这次漠北一战中,她被流矢射中,伤了脏腑。别说再上战场,就算好好调养,也不过只有一年半载的余命了。   如果死在战场上就好了啊,她暗暗的想着。   而今苟延残喘,不过是想多见你几次。   不过,别急,很快了,很快你就能摆脱我,摆脱何夫人的名头……   往日她运起轻功,两刻便可赶到城外山上;那日身子不适,短短一段路,竟是用了数个时辰。她见到姑娘时,夕阳已经挂在树梢上,映着姑娘身下的血,显出一地的残红。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,正把匕首从姑娘胸口拔·出来。一边的药筐翻倒在地,药草被踩得七零八落。   那天阳光很好,远远便可看见人脸。少年分明看见来人面孔,却站在原地不动。   将军用平生最快的速度跑过去,那时候姑娘还活着。   她抱着姑娘,把她的头靠在自己怀里。   姑娘在生命的最后,难得的笑着看她。她说:“何宴,我爱你。对不起。”   “如果有来世,愿我作将军,一世风光。”   “愿你我……永不相见。”   姑娘永远的闭上了眼。而少年竟然流了泪。   她问少年:“为什么?”   少年说:“何宴,你害死了我最重要的人。这是我的报复。”   将军突然笑起来,笑着笑着,竟落下泪来。她征战北疆,辗转二十年,手下亡魂何止万数——以至于这个明显恨极了她的人,她竟然毫无印象。   她冷冷的笑着,站起来,走近少年。少年笑得满足,一副心愿得偿的安然模样。他只觉右手一痛,将军夺走了他的匕首;听到了匕首入肉的声音,却久久没有熟悉的痛感。   他睁开眼。   将军跪坐在地上,右臂揽着姑娘,左手握着匕首,刺进自己的心脏。   小瑜,上穷碧落下黄泉,我陪着你。   即使我知道你根本不想要。   求你,恨我,恨我就好。   《国殇》言道:   诚既勇兮又以武,终刚强兮不可凌。   身既死兮魂以灵,魂魄毅兮为鬼雄。   何宴已经死了,也可以说她还活着。飒飒的风声雨声,混着北疆的冤魂厉鬼,生生拖住了她轮回转世的路。   且夫天地为炉兮,日月为工。阴阳为炭兮,万物为铜.   她日日受着业火焚身之苦,换来了不老不死之身。她从此生于天地之间,与山河同寿。   然而她看了一眼,便决心不再爱那誓死守护的山河。   我不杀伯仁。   伯仁由我而死。   虽然不是我亲手杀你,然而与我亲手杀你又有何异。   我恨极了那个自己,双手染了你的血。   遣妾一身安社稷,不知何处用将军——呵,我的整个人都是你的,你想对我怎样都好。不只是性命,哪怕是声名。   所以刀剑加身没什么,声名扫地也没什么。   我甚至为此而窃喜。因为无论如何,那都是你的赠予。正是你的温度,让我知道我还活着。   所以可不可以求你别离开我。   求你,别离开我。   顾瑜刚开始一直觉得自己在听别人的故事,还是神神叨叨,不知所云的那种。听到后来,突然感觉到一种熟悉的痛。记忆里慢慢浮现出熟悉的山水,熟悉的庭院。那是熟悉的莲池,她曾在熟悉的长廊上,喂过熟悉的金鱼。而熟悉的庭院里花瓣的纹路,又一次浮现在她眼前。   “我想起来了。”她说。   “宴安鸩毒,换了海清河晏……将军啊。”   何晏苦笑。顾瑜这么说,倒也不错。《左传》言道,“宴安鸩毒,不可怀也”,说的便是,宴饮安乐,等于鸩毒入骨。而她竟然还想把入骨的鸩毒,装成海清河晏,一派风光。   顾瑜笑得妩媚:“将军啊,您瞒得顾瑜好苦。”   何晏绝望的闭眼,声音颤抖,争取最卑微的期许:“顾瑜,你可不可以,不要走。”   顾瑜愉快的笑起来:“为什么不?”   何晏惊讶的抬头,正撞入顾瑜充满情·欲的眼。   顾瑜说:“你欠我那么多……怎么可以不还给我呢?”   她说着话,一只手从何晏的领口滑进去,准确的摸到胸前的绵软;另一只手从下摆探入,在腰上种下一片片青紫。   “唔……”何晏低低呻·吟,以往清朗的声音被情·欲的浪潮覆盖,夹杂着痛苦和欢愉。   一场性·事,不知是酷刑,还是欢爱。? ☆、清晨帘幕卷轻霜 ?  及踝的黑发,静静的坠落在床边地下。   何晏眼神带着委屈看她。   她一只手支起身子,一只手摸上了何晏的唇,意乱情迷的扑上去吻她。唇齿交缠,能尝到玫瑰花的馥郁香气。   她的头埋在何晏的肩上,自然看不到何晏在她背后,面对帐顶的无声苦笑。虽然身子在顾瑜的撩拨中变得火热,心却是愈发的冰凉。   我不配。   我不配见你。   从前或许还可以粉饰太平。可是你已经知道了我残忍冷酷的曾经。   我无颜和你欢爱。   整整一晚,从黄昏到清晨。三次电光火石间的不明触觉,让何晏毫无力气的倒在床上。   连抬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……她原先看话本的时候以为都是谎话。说来可笑,前世她与顾瑜虽然是夫妻,论起夫妻敦伦之事,却屈指可数。起先她二人都是少年少女,避火图太过模糊,嫁娶前也没甚么长辈可以请教,顾瑜又怕羞得紧,硬是要她灭了灯做。黑灯瞎火,真真是瞎子摸象。后来她好不容易得窥其中趣味,不几日便被派往边疆守城。路途艰辛,北地苦寒,她怜惜顾瑜体弱,照顾尚且不及,又怎能不顾她身子胡天胡地。   然后就是决裂。纵然顾瑜顶着将军夫人的名头,她又哪里还敢碰顾瑜一根手指。   顾瑜……你优待我良多。   而我……不愿再负你。   之前愚蠢的挽留,请一定不要在意。对于我这种双手染血的人,唯一适合的就是被漫不经心的抛弃。   而我只求你,在抛弃我之前,给我一个笑。   何晏甩了甩头,沉沉的睡熟了。梦里,顾瑜的身影清晰而寥落。   她还穿着洒花的齐胸襦裙,披帛是杏黄色的。她的衣角沾染了清晨的露水,独自走过曲曲折折的青砖白墙。   她转头一笑,一下跳到自己背上,笑嘻嘻的说:“何晏,小瑜喜欢你!这次可不许抛下我,不然,我可跟你急啊!”   然后一晃梦就醒了。何晏伸手挡着面前刺眼的阳光,发现已是正午。   那阳光透过高处的一扇小窗,正巧照到这张拔步床上。小窗不过一尺方圆,离地却有五六米上下。别说用来观景赏月,焊上几道铁栏杆,便是个现成的监狱。   然而这些她都顾不上了,一双眼在斗室内只是寻找顾瑜。   “顾瑜!”   “顾瑜!”   她急促的呼喊,突然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了一下,连声的咳嗽起来。   顾瑜不在。   她又去推门,发现门被从外面锁了,敲墙的声音沉闷,显是在外面又加了重物顶着。   她苦笑一声,背过身,靠着门坐了下来,把头埋进双膝里。   那天你在雪地里的“妄想”啊……你说要把情人吃干抹净然后抛弃的恶劣兴趣,如果那天没有半途冲出来要杀我的黑衣人,那么会不会早已实现?   她目光缓慢移过房间里的桌椅板凳,帷帐床榻,不抱希望的希望看见顾瑜留下的只言片语。   然而没有。只有墙角的柜子里,少了一套干净的圆领袍。那本是她的替换衣服,却被顾瑜借去穿戴。想到这里,何晏竟然有了稍许慰藉。   想到你此刻正穿着我的衣服……就感觉摸到了你身体的温度啊。   何晏面无表情的垂下头,保持着那个动作,一待就是一整日没变。   在何晏想东想西的时候,外面正腥风血雨。   顾瑜就穿着那身略微宽松的圆领袍,腰间却挂了锋利的绣春刀。   今晨何晏不堪疲惫安然入睡。她帮何晏掖了被角,坐在床边看着她睡熟。然后,门外就传来了轻微的几声敲门声响。   顾瑜站起身来,走到门口,对面的便是当今圣上。眼见陛下张嘴欲言,她手脚飞快的关了门,拉着陛下的袖子往前让了几步,这才开口。   “臣顾瑜参见陛下。不知陛下绝早来此,所为何事?”   刘子玉一脸沉寂。她说:“朕方才获悉,风飘絮部下同知二人,裹挟指挥使,起意逼宫。”   顾瑜触电似的抬头:“什么!为什么?”   刘子玉沉默的看着顾瑜,良久才道:“朕昨日召你入宫问话,之后却不见你出宫。那两个同知以为自己私通敌国,构陷同僚的大罪已经被朕所知,两相衡量之下,决心背水一搏。”   顾瑜单膝跪下:“陛下有何吩咐?”   刘子玉从腰间拽出一块令牌:“朕已命亲卫开拔。然而风飘絮渗透不少,朕如今只能信你。你拿着令牌,去玄武门通知羽林卫霍统领,让他率兵向南,由你指引,从后包抄风飘絮总部。”   顾瑜斩钉截铁应一声:“是!”   她手持令牌叩开了皇宫北门,骑着马朝北一路狂奔。   天色微明,东方影影绰绰,透出太阳的影儿。街道两旁的屋檐下,灯笼混着风铃叮当作响,一时竟有些怕人。   顾不上什么情情爱爱,手上的便是身家性命。   疾驰到玄武门内的军营门口,任顾瑜好说歹说,手持长·枪的卫兵却只是拦着她不让进。门内一个副官似的人物缓步走过来,一言不发,开始弯弓搭箭。其事不妙,顾瑜不得不拔刀。横刀立马,她横竖还能维持片刻。   眼看喧哗声越来越大,她刚想不顾一切纵马闯关,眼见众星捧月,一队士卒簇拥着一位年可三十的将军走出来,却正是这羽林卫的霍大统领。她见到内外对峙场面,眉头一皱,当即命人喝止。   顾瑜抓住时机,扬声喊道:“霍将军,风飘絮正于城中作乱,意图逼宫!陛下命我持令唤您平叛!”   那副将苍白了脸,大声争辩到:“统领,绝无此事!这奸人绝早擅闯营门,我等也是看她起意不轨!”   名为霍卿玉的将军走近顾瑜:“拿令牌来看。”   霍卿玉背后忽然响起风声。顾瑜不顾危险,纵身扑上,羽林卫专用的带了倒钩的箭簇,深深刺入她的右肩。   转眼身后士兵丛中就是一阵子骚动。那副将见自己没能命中霍卿玉,一不做二不休,招呼了手下人便要杀出来。主将不知便罢,既然主将已经得了叛逆消息,不如除了主将,把这北阙禁军收于掌中!   霍卿玉顾不上顾瑜,回头便拔剑杀入叛军群中。他武艺高强,手下又多,虽然开始有些措手不及,但只要整顿了阵脚,便进展神速。不消一盏茶,便把叛军拿下,他这才有余暇查看顾瑜的伤势。但见伤口周围血色鲜红,想来箭支没有喂毒,不禁长出一口气。   “不知如何称呼?”   顾瑜颔首:“下官顾瑜,之前忝任风飘絮千户。”   “好,顾千户,那就有劳了!”说罢,他朝着顾瑜匆匆一招手,便急忙走进军营,召集手下平叛去了。   顾瑜跟在霍卿玉的身后,长出一口气。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四肢酸软,头也昏昏沉沉,似乎提不起精神来。但她只觉得是昨夜纵欲过度,笑了笑,便把这事抛到了脑后。   ? ☆、望梅阁老无妨渴 ?  皇城。   硝烟。战火。   后面两个词,原本极少与前面这个词联系起来,然而在澜国的景晖九年,帝都乱成了一团。   自澜国开国之君创立以来,源远流长,居功甚伟的风飘絮,竟恃宠而骄,公然与国主打起了擂台。   国主凭借皇城亲卫和“北阙禁军”羽林卫,双管齐下,夹攻风飘絮总部风闻卫。   当日,木质建筑熊熊燃烧的烈火,染红了半边天。金陵城里来来往往的马蹄声,逼得满城百姓大白天关门闭户。   风闻卫门口的长街早已封了。风闻卫的大门之外,站着一排排弯弓待发的羽林卫。风闻卫的院墙上,趴着一队队装备精良的私军。   羽林卫统领霍卿玉越众喊话:“素闻风飘絮精忠报国之名,没想到只是一群蝇营狗苟之辈!”   风飘絮叛乱的同知,四十一岁的潘璋,隔着院墙冷冷言道:“陛下不贤,不堪为帝,我等甘冒不忠之名,正是为沧澜搏一个大好河山!”   霍卿玉道:“尔等放肆!天意如何,岂容吾等定夺!”   潘璋大笑三声:“如子事父,如臣事君,又如何?君之视臣如土芥,则,臣视君如寇仇!”他的声音中透出悲愤:“九年,新皇即位九年……我风飘絮,在哪里不是身先士卒?只说没在昭国军中的探子,少说也有几百人了!做猎户,开酒家,入内宅,陪笑脸,我风飘絮部下,哪一点对不起澜国上下!”   潘璋双目如电,扫向对面的军队。被那眼光一慑,许多人竟是低下了头,不敢看他。   “然职责之内,安敢言苦?陛下爱惜名将,却也不妨!但为什么要让何晏来主持风飘絮!论身份,我等代代忠臣,何晏只是敌国降将;论能力,我等无所不通,何晏只懂兵法军阵;论经验,我等数十年宦海浮沉,何晏年不过而立!我等辛劳数十年,却换来帝王猜疑!国不成国,家不成家,如此帝王,不要也罢!”   话音未落,他右手一挥,身边部下当即喊道:“放箭!”   又是一轮腥风血雨。   顾瑜只觉得可笑。风飘絮觉得天意不公,殊不知,“天意从来高难问,况人情老易悲如许”。这世上,本就没有“公平”二字。   可是这不公的天平的向下倾斜的一端,何时会落到自己头上,竟是谁也不知道。伴君如伴虎,不过是挣命罢了。   那天是万里无云的晴天。冬日,即使是金陵也还是那么干燥。   久攻不下,霍卿玉命令羽林卫用了火箭。风闻卫的大门也不过是木头,见火就着。浓烟滚滚,火烧进连城别院。离开了风闻卫的院墙,风飘絮麾下私军失去了唯一的优势,只能徒劳的做了活靶子。   在一地哀嚎的伤员里,顾瑜看见了夏煌。   那个她一直当成弟弟,却毫不犹豫的背叛了她,差一点置她于死地的夏煌。   夏煌半跪在地上,绷紧了脊背。她的剑抵在他颈上。   “你后悔吗?”她问,“你……还可以回来的。”   夏煌摇头,俊美的脸上划过决绝的神色。   “夏煌……从未后悔,也从不觉得自己错了。只是,自己选择的路,后果也要自己背负,仅此而已。”   他笑着,闭上眼,突然向顾瑜的剑刃扑上去。   他倒在血泊里,嘴里喃喃的在说什么。   顾瑜没有听到,他喊的是“瑜姐姐”三个字。   我亲手埋葬了自己的良心,推你入绝望的深渊。然而我不后悔。   所以这样的我,得此一劫,死于非命,倒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东西。   风飘絮的总部风闻卫,经此一役,全灭。   直接参与叛乱的风飘絮成员,或死或亡。未参与叛乱的风飘絮成员,查明与叛乱无关的,留职待用。与叛乱有关的,削职为民。   风飘絮这个名字,一夜之后,在澜国不复存在。取而代之的是惊澜卫。惊澜卫统领未定,暂时掌管惊澜卫的,是陛下亲命的顾瑜。   顾瑜在这场战役中一鸣惊人,由原本的正五品千户连升三级,直接跳到从三品的同知。她是个散漫性子,信马由缰,一下子要管偌大一片地界儿,忙诸般事务,一时真是处理不来。   “陛下,您何苦让顾瑜来干这吃力不讨好的营生。”   刘子玉暗搓搓的磨着牙。   你不干,他也不干,难道要老子亲自干吗!   然后他就恶劣的对顾瑜笑:“不干也行,风飘絮说朕要重用何晏,才导致他们起兵叛乱,朕可不能落人口实,不如选个良辰吉日,先把何晏处置了如何?”   顾瑜脸上一阵青一阵白。   “臣,顾瑜谨遵圣意!”   旧貌换新颜,顾瑜感觉到的最大变化就是忙。   忙,忙,忙。   之前风飘絮整个机构算自成一个体系,部下犯了错,少有送到刑部大牢去处理,多是直接过风飘絮的刑堂。现在风飘絮的余孽如何处置,男多少人,女多少人,处置轻重,一边要打压金陵城内的盘根错节,一边还要安抚国都之外的探子暗棋,联络方式,联络名单,怎样一应俱全的继承,水到渠成的联系,真是让顾瑜着急上火,头发都掉了一把。   刘子玉也不轻松。之前风飘絮掌管情报之事,朝中大员多人人自危。现在曾受风飘絮庇护的,担心陛下拿到证据翻旧账;一直和风飘絮不对付的,见惊澜卫换汤不换药,群起而攻之,反对陛下再设皇家情报机构。每□□上,除了痛哭流涕陈情的,就是怒发冲冠上书的;光是安慰要撞柱明志的几个御史大夫,就差点让刘子玉吃饱了兜着走。   俩人各自忙得天翻地覆,谁也没想到,暗室之中竟然还有一个人在。   那暗室是特别修建的,为保密起见,暗室内有铁管连接外部,里面的人能听到外面声音;但是任他打鼓敲锣,里面的声音,外面的人一分也听不到。   何晏被困在暗室里三日三夜。起初她还抱着微薄的期望,想着顾瑜或许只是有事出去,一时三刻,最多一半日,便可见到顾瑜;即使见不到顾瑜,总有人来送一日三餐,或者刘子玉也会来,到时候,顾瑜的去向一问便知。   没想到一等便是三十六个时辰。   她敲门,无人应答;唤刘子玉,唤顾瑜,唤宫人,无人注意。窗楹窄小,难以脱身;暗门是金属所制,厚重无比,她若是平日完好无损,或可持剑劈开,可此时她重伤未愈,更兼身侧一件兵器也无,只能望梅止渴,画饼充饥。   知道自己无论如何出不去,何晏反而安静了下来。至少,她得先想清楚自己到底为什么被困在这里。   澜皇刘子玉应该是无意杀自己的,若是有意,自己去找他的那天晚上,他就可以下手。刘子玉看起来像是信了她的话,叫人召了顾瑜来问话。如果他信了顾瑜有罪,那么为顾瑜辩解的自己也难辞其咎,该被一同处置才是。他既然把顾瑜带进来,就证明他相信了顾瑜是清白的。风飘絮和顾瑜,总要有所取舍。   若是陛下不敌风飘絮,覆巢之下,岂有完卵;亦或者,陛下为了平息风飘絮的反击,丢卒保帅,亦是难说。   左思右想,心中一团乱麻。多思无益,她索性放空思绪,倚在床上抱了靠枕补眠。   如果就这么死了的话,也很好啊。   很久以前,看过的《赵氏孤儿》里,公孙杵臼问程婴:“你说,死和活,哪个容易?”程婴答他:“死容易,活着才难。”   于是公孙杵臼死在了搜捕婴儿的士兵刀下。而程婴忍辱负重,叫赵氏孤儿认贼作父,几近二十年。   暗室中,只有桌上有一壶冷茶。何晏索性懒得去饮,任凭自己一点一点的衰弱下去。即使不对着镜子,她也知道自己的嘴唇干裂,目下青黑,双颊泛起不正常的嫣红。   暗室无时计,只有通过东升西落的阳光,确定又过了一天。第三次太阳爬上来的时候,何晏已经虚弱到拿不起茶杯的地步了。她苦笑一声,靠在桌前,双目无焦距的看向门口。   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。   咦,这倒是少见。何晏想着,想这几日来来往往的都是宫人,一个个脚步恨不得比猫还轻。如今这位是有什么大事?   然后便听到咔嚓一声,一直未曾打开的门轰然开启,有谁从门外快步冲了进来。   “何晏!何晏!何……”话音未落,顾瑜紧紧扑到何晏身上,上下扫视了一圈,方才松了一口气。   “咳……”何晏想说什么,却发现嗓子已经干涩到生疼,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。“我没事,不用担心。”她笑着看顾瑜,突然觉得身子一轻,竟是被顾瑜抱进了怀里。   何晏当即羞红了脸,却不敢开口让顾瑜放她下来。事实上,就算让她自己走,以她现在的体力,也是走不出这房门的。   被顾瑜远远甩在后面的刘子玉,紧赶慢赶终于赶了上来:“顾瑜!自己一溜烟先走了,倒把朕甩在后面,是个臣子应该做的吗?朕告诉你,你这是大不敬,大不敬!”   顾瑜露出一抹反应过来的笑:“是臣一时心急,万望陛下赎罪!”   ? ☆、同来何事不同归 ?  顾瑜小心翼翼的把何晏放在御书房的软榻上,看着她虚弱到手都抬不起来的模样,心里像一口钟被大锤重重撞了几十下那么疼。   “何晏,对不起,对不起……”她双目微红,站在床前,俯下身把何晏抱在怀里。“是我的疏忽,都是我不好……”   何晏淡淡的笑着:“我没事。你的事情,都处理好了吗?”   顾瑜还未答话,就一个箭步扑在何晏身上,压得何晏皱眉。   周围这么多人看着呢……纵是想白日宣淫,也过于忘形了呢。   她用了点力推顾瑜,顾瑜分毫不动。她再一看,顾瑜双目紧闭,竟是已经昏晕过去,任百般呼唤,也还是不醒。   刘子玉喊了御医来,没来得及看一眼何晏,直接被赶去诊治一边的顾瑜。这御医正是之前那位姓孙叫个继文的,由于上次医了何晏,连跳三级成了皇上的专用太医。就是可惜,这孙继文没法子再进后宫见心爱的姑娘。只是这苦,又有谁知道呢?   孙继文给顾瑜把了脉,又看了她的舌苔颜色,小心翼翼的从身边的医药包中拿出一根银针,刺破了顾瑜的指间,拿个瓷杯接了几滴鲜血。说来奇怪,这血不是一般的鲜红色,竟是娇艳如桃花。他皱着眉头左想右想,用银针封了顾瑜的几处大脉,划开她的双手手腕放血。   只见这汩汩流出的鲜血色泽始终不变,如三月桃花盛开,一时让人不知道这是人间,还是仙界。   见血流出数碗,颜色反而更加耀眼,孙继文不由得沉沉叹息。他朝陛下重重一跪,摆足了视死如归的态势:“陛下,恕微臣无能……”   刘子玉差点一个跟头把他踹地上,强压了火气问他:“先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儿!”   孙继文把混乱的思绪捋了捋,跪在地上说:“陛下,顾大人这是中毒,这毒有个好听名儿,叫做桃花雪,但是药性甚是恶毒,能令人血液凝固而亡。只是这毒本是发作极快,一盏茶时间,必要人性命。顾大人竟能撑过三日,此刻才发作,令臣百思不得其解。”说到最后,医痴属性发作,还一边啧啧称奇。   刘子玉特别想抽死这个讲话找不着重点的家伙。重点是顾瑜到底还能不能救啊!她冷声道:“废话少说,全心施救便是!”   孙继文停了停,苦笑着继续往下说:“此毒向来无解,早已被中原列为禁药,是以制法与解法早已失传。臣也只是在医书上看过这毒,并不知如何解法。此毒一旦发作,其势迅猛,凭臣一人之力,定然难以克制……不过顾大人既能撑过三日,莫非是之前有何奇遇?”   他孤注一掷地看向顾瑜,似乎想立刻把她唤醒,问问她事情发生的经过。   刘子玉终于没忍住,一脚把他踹倒在地,转身拎起旁边汝窑的瓷瓶就砸。听到清脆的碎瓷声,他好像才终于缓了过来。一时间,他像是失了全身力气,脱力的坐倒在一旁的高背椅上。   “天不佑我沧澜……”   两个药童正巧从一旁上来,手上的托盘里放了给何晏的蜂蜜水和清粥。   刘子玉看了一眼,挥挥手让他们过去伺候何晏,一面高声喊着殿内宦官,让他们赶紧再去请太医院其他太医,资历深浅无所谓,一个不落的请过来帮顾瑜看诊。   太医们挨个走了一圈,个个都是摇头。几个年纪大的太医说,开一两个方子,让顾瑜多拖些时候,倒是成的;说到解毒,却是力有未逮。   “按你们开的方子,顾瑜能坚持多久?”   一群太医里有的说三天,有的说五天,就是最长的,也不超过一旬。   那个说他开的方子能拖一旬的老太医,胡子花白,摸着颌下三绺山羊胡对刘子玉说,此□□性霸道,能凝血液。人脑中血管最为脆弱,若拖得久了,供血不足,便是人最终被陛下救了回来,也很有可能落得个痴痴傻傻、不通世事;或者终日昏昏,沉睡不醒。   身旁几个太医一同点头,脸上是隐藏不住的恐惧。   刘子玉沉沉叹息,挥手命那太医开方煎药。能撑几天是几天,这几天他撒下皇榜,遍访名医,定然能为顾瑜解了这毒!   一旁药童服侍何晏用蜂蜜水润了喉,又用了一碗清粥,让她勉强有些力气。她挣扎坐起半个身子,扯住刘子玉的衣角:“陛下,何晏当尽绵薄之力……”   刘子玉叹息一声准了。   十日。   纵有高额赏金,承诺官位,到了第八日的晚上,却还是没有人来。   只有一日一夜了。   刘子玉和何晏相对苦笑。那太医说,第十日太阳升起的时候,如果还是没能想出法子,则顾瑜,药石无灵。   何晏头一次后悔,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去做个大夫。   她当晚私下去问孙继文,问他,既然那桃花雪是要让血液凝固,那能不能通过换血来医。   孙继文摇头。他说,桃花雪药性刻薄,哪怕沾上一点,最终也会致命。就算那人先服下阻碍血液凝固的药物,成功之数,也是十中无一。而顾瑜的身子衰弱至此,若是一次换血不成,没等到第二次,定然药石罔效。   孙继文透过何晏绝望的眼,看到了深宫中的姑娘。多少个夜,姑娘就是这样不肯绝望的苦苦等待。红颜未老恩先断,斜倚薰笼坐到明,未必不是一种幸运。而现在,姑娘或许再也等不到自己的心上人了。   “绸缪束薪,三星在天。今夕何夕,见此良人?子兮子兮,如此良人何?”   《诗经》中的《绸缪》说,今天是什么日子,能见到自己的心上人呢?你呀你呀,见到心上人有多开心?   不能同生,甘愿共死。他怀揣着这样热烈的信念,答应了何晏无理的请求,瞒着刘子玉。   在刘子玉眼里,何晏和顾瑜是两个她即将寄以重任的臣子,少了哪一个都心痛如绞。而在何晏眼里,她与顾瑜是一对鸳鸯,生同寝,死同穴。   不知道哪个咿呀学语的孩童,似懂非懂的背着这样一首诗:   “葛生蒙楚,蔹蔓于野。予美亡此,谁与?独处?”   “葛生蒙棘,蔹蔓于域。予美亡此,谁与?独息?”   “角枕粲兮,锦衾烂兮。予美亡此,谁与?独旦?”   “夏之日,冬之夜。百岁之后,归于其居。”   “冬之夜,夏之日。百岁之后,归于其室。”   埋葬我的爱人的原野,已经长满了荆棘。我的爱人长眠在这片土地下,茕茕孑立无人陪伴。故去的爱人,房间里的玉枕还那么明媚,锦被还那么灿烂。而我的爱人已经长眠。我在夏天悠长的日子里想念她,在冬天漫长的黑夜里想念她。我死之后,当与她一同长眠。   孙继文动笔写了遗书,把信封交给自己的药童,让他找个机会放到邻家李灵的桌下。李灵就是姑娘的名字,她进宫后,家里永远留着她的房间。   他这样想。如果很多很多年以后,万一姑娘有幸能回家一趟,那么就能够看到他的书信。也许会知道,他求仁得仁,一片丹心。   第九日,恰逢大朝。刘子玉清早便去上朝,没有两个时辰,绝回不来。   孙继文带着何晏,进了躺着顾瑜的房间。   顾瑜双目紧闭,面色苍白,指尖一片冰凉,呼吸微弱。   孙继文拿出银针,分别刺入顾瑜和何晏的指尖,在碗中各自滴入一滴血。   两滴血晃了晃,溶解在一起。   他想,也许这就是上天的仁慈。   其实不是的。何晏得了上天赠予不老不死的体质,她的血,便是灵丹妙药。从没听说过人血和琼浆玉液不相容。   何晏就那样静静地躺着,看着孙继文忙碌的布置着各种物件,看他把两枚中空的银针扎入自己肘部的血管,重复左手握紧又放松的过程,看着自己的血液从一边汩汩流出,顾瑜的血从另一边注入自己体内。   而她一直无比的清醒,清醒的感觉到自己的力量被一点点剥夺。   她的能力本是天赐。天予不取,反受其咎,然而上天不予,而自取之……然而无论代价多严重,她不后悔。   过程很顺利。   刘子玉早朝回来之后,看到的是一室空旷,还有呼吸平稳,脸色红润的顾瑜。   之前一只茶杯不小心碰碎在地上,瓷片都已收了。地上的水渍,模模糊糊,现着海清河晏四字。   你永不能忘记我带给你的伤痛,而不容我粉饰太平。   这是多么自然而然的事啊。   我却希望你忘记我带给你的安宁,暂容我粉饰太平一次。   这也是多么自然而然的事啊。   ? ☆、空余白杆映斜晖 ?  孙继文回去便喊住那药童,问他去了隔壁没有。   那药童年纪只十三四岁,贪看街上唱小曲的,天黑才将将归家,自然是一番打滚求饶。倒叫孙继文长出了一口气。   人是救下来了,救人的人也并没有死。于他,这样的结果,再好不过。   次日有宦官,说奉皇上之名,他救治顾瑜无功,重贬他回去给后宫妃嫔诊治。   虽然是左迁,他却是喜出望外。   终于,终于又能见到心爱的姑娘了。   大朝会结束。   刘子玉回到御书房,深吸一口气,打开寝处房门。   然后他揉了揉眼。   顾瑜面色红润,正倚在榻上看他。  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,站在门口半天没动地方。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进去:“顾瑜,顾瑜,你醒了!”   顾瑜揉了揉眼,看到刘子玉,张口便问:“何晏呢?刚才她不是……”说到这句,突然感觉头痛欲裂,无数声音在耳边划过,像是忘记了许多东西。   刘子玉一愣。何晏?不是在陪顾瑜……何晏?顾瑜像是想到什么,一脸惨白想要翻身下床:“微臣失了礼数,万望陛下恕罪!”   刘子玉可劲儿寻摸了一寻摸,才想起来是她把自己扔在脑后,光顾着去见何晏的事。他心思宽广,早不在意,当下长笑几声道:“没事,没事,你没事就好,你没事就好啊!”   顾瑜往旁边儿看了一圈,疑惑的问道:“陛下,臣这是怎么了?”   “你中了毒,御医说,最多能撑十日,这是第九日的上午,上天庇佑,你醒了。”刘子玉带着后怕的叹道。十五岁继位,外忧内患,今年他也不过二十三岁。乍然面对波诡云谲,现在终于稍稍放下心来。   “陛下,不知何晏……”顾瑜仍带着担忧问。   屋外传来恭敬的声音:“外臣何晏,拜见陛下。”   屋内道了通传,何晏自屋外缓步走进来,由侍候的人解了鹤氅,身形竟然微微瑟缩起来。眼尖的刘子玉一眼便看出来:“何卿可是身子不适?”   何晏浅笑,微微咳嗽,回道:“无甚大碍,只是积劳成疾。”   刘子玉不会武艺,虽有些怀疑,略想一想也就放下。顾瑜可是个中老手,见状重重皱起眉。   积劳成疾……何晏年不到三十,有什么积劳成疾能致体弱?瞧她脚步虚浮,竟像是毫无功夫一般。除重伤失血之外……   重伤失血。想到这里,她竟然微微放了心。之前的酷刑狠辣,何晏身子至今未愈,也是情理之中。她却没有想到,何晏体质本就异于常人,若是寻常伤势,业已过去八天,安有不愈之理?   风飘絮重建,顾瑜每天忙得脚不沾地,何晏却是赋闲在家,看书作画。   昭国的细作传来消息,说传闻已没在昭国的前风飘絮千户白明城,似乎还好生生的活着。派去联系她的人反映,她手里好像还有不少昭国机密。   顾瑜将信将疑,在一个天高云淡的好天气,说与了何晏听。   何晏自上次重伤过后,一度虚弱,一晃月余,仍是身形消瘦,懒进饭食。她坐在桌前,把玩着夜光杯,斟了一杯葡萄汁仰头饮下,紫色的汁液划过脸颊,从锁骨上流下。   她说:“白明城啊……她的确没死,若说她手里有昭国机密,想是所言不虚。”   顾瑜脸色一冷,靠近了问她:“你怎么知道?”   何晏笑得明媚:“我么……当时若不是白明城帮我取出蛊虫,何晏焉有命在?”   顾瑜挥去心中的一丝酸涩,冷声问她:“你还知道什么?”   何晏许诺过,对顾瑜从不说假话。她苦笑:“她救我一命,我答应她,三个月内给她荆南五郡。”   顾瑜暴怒,一拳挥在葡萄架下,硬生生打断一根木柱:“何晏,尔敢!”   何晏内心一片冰凉。在她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,早想到会有什么后果。她盖过小印的书信,至今还在怀里揣着。然而她只能这么说。她说:“顾瑜,要么,你上禀君王,道白明城潜隐有功,调她到荆南任刺史;要么,我命何真率部投靠白明城,假意挑起战端,战端一启,她自会趁乱夺城。只是那时候,二虎相争,必有一败,可惜澜国,胜败难料。”   顾瑜觉得胸口空荡荡的。面前的这个女人,之前能不惜性命来救她,此刻就能毫不愧疚的帮别人谋夺她澜国领土。气苦到十分,她竟然笑起来:“刺史?何晏,你还真是开得了口!刺史这等地方大员,自然由陛下决定,岂是我一个正三品同知能左右的!”   何晏扭过头去不看顾瑜。即使不看人面,她也能想象到,对面人此刻,摆着一张何等愤怒又痛心的脸。然而她只是淡淡说道:“白明城是鲜卑后裔。”   顾瑜暴怒之下,根本听不进解释,只是一味的追问:“所以呢?”   “她一直图谋复国,在昭国埋下暗线无数,前几年只是因为有我军事镇压,才没有冒出头来。”   “然后?”顾瑜冷哼一声,“说这些有的没的,好教你拖延时间么?”   “荆南五郡之地,自沧澜开国起,便是大族盘踞,针刺不进。开国仅三十年,刺史倒是换了八个。”   “所以呢?”   何晏像是车轱辘话又说回来:“白明城是鲜卑末代皇女,与昭和有深仇大恨。”   顾瑜细想了想,也不得不感叹,这笔买卖做得真是划算。昭澜二国,白明城虽然与澜国无亲,却对昭国有仇;她的暗线布置都在昭国,在澜国身单力薄。荆南五郡,向来不属中央管束,就是名义上给了她,也不算什么损失,到时候她和当地豪族狗咬狗一嘴毛,自己只需要看戏就好。  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,她还是觉得胸口闷闷的疼,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。   她不知道,这种东西,在世上通常被叫做,爱人的背叛。   深紫色的汁液从何晏的锁骨流下,痕迹落入她今日穿的暗红深衣中,消失得干干净净。她抬袖掩口,一抹血色悄无声息的晕染在袖口的花纹下。   “咳咳……”她不会死,但是也不会舒服的活着。   怪道那法海偏要收了白娘子。凡是妖魔鬼怪之流,又跟天地山河粘上了边,规矩准则就会多得繁之又繁。比如说,不能与凡人成亲,比如说,不能随意违诺。   不能成亲倒是无所谓,反正她也没指望还能与何晏成亲。可是违诺这条,若只是报应自己,也就罢了。偏巧她给顾瑜换了自己的血,二人此刻同命相连,若有些什么,顾瑜也要承担一半。顾瑜只是凡人,如何能承受天谴?哪怕是违诺的反噬,怕也会,三魂七魄,永堕阎罗。   她擅自给顾瑜换血,终生体弱便是她的报应。   她再也拉不开弓,舞不了剑,骑不得马,上不了阵。如今她的身子比常人还弱三分。二十年功力,一夕化作流水。   学成文武艺,货与帝王家。只如今文韬武略又有何用?   她曾经马踏白骨,利剑染血。   这些都不必再提。   不知顾瑜最后怎生与刘子玉商量,三日之后,白明城便得了调令,只说是惊澜卫手下,奉旨高升荆州刺史。   荆南五郡的名门大族背后笑陛下愚蠢。荆南的四大家族连成一股绳,从来就没有谁打散过,刘子玉这次侥幸打赢了风飘絮,就急不可耐的要对荆南下手。   三月之期已到,白明城在最后一天,晃晃悠悠进了江陵城。   这天刘子玉进了顾宅找何晏说话:“朕到底何时才能用你?”   何晏垂首:“陛下若要名正言顺的用臣,须得做好与昭国开战的准备才成。”   刘子玉沉了脸问:“怎会如此?”   何晏苦笑:“臣毕竟……在昭国为将十余年。”   刘子玉瞬间就懂了,一时感到深深的无力。何晏不是只重一地的外将,半年前,她手上还有昭国北疆二十万的兵权。北疆军士不认昭皇,只认何晏的事,也是常有。万一何晏公然宣布叛逃澜国,只怕不用一时三刻,北军的心就散了。更别提何晏的亲妹妹何真,还有她的两千亲卫,此时此刻就在昭澜边境驻守。到时候与何晏一并投澜,这边界只怕瞬间就要失守。   正是因为何晏位置太高,立功太多,所以反而不能用。刘子玉真是郁卒不已。   何晏轻声安慰:“陛下,是何晏无福。何况不攻昭国,亦是臣所愿。”   刘子玉真个希望而来,失望而归。   她不知道,何晏的身子,已经再上不了战场了。能否名正言顺的用她,实际上,并没什么妨碍。   有道是,萑苻满目咎安归?涨地胡尘接紫薇。 无复当年风虎意,空余白杆映斜晖。   ? ☆、明珠十斛买娉婷 ?  “学就西川八阵图,鸳鸯袖里握兵符……何晏,我早该知道的,你恭顺的外表下,藏着怎样野心勃勃的一颗心。”   何晏苦笑,张嘴想说什么,又苦笑,叹息,不言。   该说什么呢,说什么也不对,或者说,说什么也没用。   一时间心冷得发慌,心灰意冷之下,竟从顾瑜腰间抽了剑出来。   “怎么,被我看透了虚实,便要杀我么?”顾瑜冷冷的说,人却站在那儿不动。   “怎么会……呵,顾瑜,你既对我如此不放心,不如直接杀了我,倒还能图个清静。”何晏将剑柄倒置,用手握着剑身递给她,眼中一派认真。   顾瑜怔了怔,突然笑起来,一声高过一声,笑容美如春花。她说:“何晏,你未免也太高看自己些……让我杀你,你配么?”话一出口,便觉失言,深悔自己说话不知轻重,然而也无可奈何。   何晏定定的看着顾瑜,眸中的了然刺痛了顾瑜的眼:“原来如此,我早该想到的。”   顾瑜直觉有什么可怕的事情要发生了。她强迫自己问出口:“想到什么?”   何晏支离破碎的笑:“当然是想到……我在你眼里,本来就什么都不是,况且……”你不爱我。最后四个字终究没能出口,像昆虫被蜘蛛的口器吸干了□□。   顾瑜竟有些微的难过,像柳絮落进湖里,飘起的点点涟漪。   我竟把人逼到这个份上。   可是这件事难道是我的错么?翻手为云,覆手为雨,引狼入室,逼迫君上,哪一样不是抄家灭门的罪名。她……她不以为耻,反以为荣。   她硬了心肠,转过头去不看何晏:“顾瑜庙小……怕是高攀不上。”   何晏强迫自己平静下来:“所以呢……所以你要我走吗?”   顾瑜不语,显然是默许了。   何晏闭了眼又睁开,唇边勾出一抹笑:“真个让我走?那,我便回昭国,来日大军压境,踏平金陵,以雪今日一语不合之恨!”   顾瑜不可置信的转过来,感觉这段话似曾相识。就在她们启程回金陵以前,何晏像是说过同样的话。她不放心得很,曾对何晏百般磨折。而今同样的情形又重演了,她却不舍得下手狠厉。   她挥手:“你走吧。若陛下容我戴罪立功,你我当在阵前相逢。到时,各凭本事。”   “你!”何晏觉得心口憋闷,像是喘不上气来。顾瑜,你当真是,好狠的心。你明知道,即便你伤了我,甚至杀了我,我也不可能动你一下。   何晏的身子无力的晃了晃。她顺势跪下来,将手中的剑插在一旁的地上。她笑得恭顺而寥落。她说:“这个有意欺瞒……我认。何晏,任凭处置。”   想了想,她又想起方才顾瑜说,自己不配脏了她的手。一时间心神俱恸,身躯摇摇欲坠。然而她还是轻轻浅浅的笑,像春风吹过湖面:“如果顾瑜连碰我都不愿,那我自己来就好。”   顾瑜麻木的拔起剑插回腰间剑鞘。恭顺的美人,带给她的除了心疼,还有可以尽情肆虐的快感。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。   心里精钢的笼子困住了不断抓挠笼门的善良,被放出笼子的邪恶手上举着羽毛滴着血。   何晏,现在我心里不舒服得紧。   何晏,我很好奇,你会为我做到哪一步呢?   她伸手把何晏拽起来,另一只手一扬,把一桌的茶杯茶壶全都打翻在地,然后用力把人摁下去。身下单薄的身子连反抗都没有,顺着她的力道一把被推到碎瓷上,猝不及防之下手肘膝盖连着小腿当即就见了血。   见面前人缓缓直起腰来跪得端正,她抽了腰带当空一甩,便抽向何晏背上。纯牛皮的革带上嵌了金玉,一下便是一道紫红印子。起初十几下身下人像是咬牙强忍,一言不发,唯有呼吸声开始粗重。十几下后何晏终于开口,问的话却让顾瑜始料未及。她问:“你喜欢安安静静的,还是听我叫出声来?”   顾瑜已经没了理智,凭着感觉冷冷说:“我自是喜欢人叫得婉转动听。”   人啊,最擅长的就是迁怒。不过想想也正常,人总是不喜欢苛责自己的。于是不管是不是自己的错,便只能怪了别人。不能正视自己,是最蠢最傻的一种人了。   何晏笑得妩媚:“是,何晏明白。”   排除腰带挥舞的风声,这场酷刑倒像是久违的欢爱。低喘和哀求,像黄鹂和玫瑰膏的歌唱。   突然听到重物坠地的声音,顾瑜像是从干涸的河流里走出来。地上一滩碎瓷一滩血,何晏仆倒在碎瓷中间。她惊恐的摇头:“不……怎么会……怎么会!”   她怕的倒不是伤重。好歹也是风飘絮里走过一圈的人,各种刑讯手段精通得很,比这重十倍百倍的惨样,也不是没有见过。她怕的是自己失去理智。失去理智,像动物一样放纵欲望,挥爪子挠向自己的爱人。   顾瑜再不敢看一眼何晏的惨状,后退几步,越墙而走。   正在这时,顾府大门外有人携礼拜访,声称自己是什么安西将军,与顾同知约好了下午专来拜访。下人不见主人出门,又听闻是个挺大的官儿,象征性的让了几让,就将他带到了书房去。先前顾瑜二人所处的庭院,正好在那书房前面,葡萄架后,就是书房的窗子。   然后安西将军一眼就瞧见了昏倒在地的何晏。青丝散落,混着一地的殷红。   何晏低垂着头,乌发掩映,影影绰绰看不清脸。可是那身形,安西将军高枞熟悉得很。那个背影,即使消瘦了不少,还是能看出来,正是当日边境小城的馄饨摊上,那个衣衫不整却武力惊人,几下撂倒他和兄弟的昭国女人。   他问管家:“这人是谁?”   管家皱眉答道:“她随大人回府伺候起居,具体身份,便是我等,也是不知。”   高枞便以为这人是顾瑜带回来的昭国奴隶,或者是歌姬舞姬一类的。不管那样,一个下人却有如此高的武艺,既有如此高的武艺,还对顾瑜言听计从,倒真是少见。   他上前去,扶起女人,双手一使劲,把她打横抱在自己怀里,向管家扔下一句话:“我观这婢子伤重,府中客房何在?我带她包扎伤处。”   主人不在,管家也不敢过多阻拦。横竖不过一个婢子,顶天是个宠妾,便是送给同僚又有何妨?反正这澜国,从来风气如此。   是啊,是“从来”……这澜国上下,从来就没把后院女子当人看过。俗语道,“买妾置婢”,什么叫“买”,什么又叫“置”?买田买地,是买;置房置产,是置。妾婢,不是人。   高枞刚走一步,便被什么锋利之物抵住了咽喉。他僵在当地不言不语,眼角余光,瞟见怀中人手中泛蓝毒针。   “放下我。”   高枞失笑,反而抱得更紧些:“不。”   何晏皱眉,手中毒针再往前一分,几乎刺破皮肤。   “你在这里杀了我,顾同知怕是难辞其咎。”他不在意的说,抱着怀中人继续往客房走。   “你!”何晏双目一转,收了银针,竟是任由男人把自己抱进客房。   刚进客房,男人转身撞上了门,何晏瞬间发力,使巧劲儿从男人身上一跃而下,从后勒住男人脖颈:“戏该演够了吧,我觉得自己应该见过你。”   男人不反抗,感觉浑身都战栗起来:“也许你忘了……昭澜边境,小城,馄饨摊上。”   何晏了然答道:“原来是你啊。怎么,上次没称了你的意,还记挂着我这个‘娘们’呢?”她态度温温和和,不疾不徐,竟毫不恼怒,似乎根本不在意,手上力道却是相反,下手狠辣,几乎威胁性命。   高枞豪爽道:“正是!我观你在顾同知府上也颇受冷待,不若跟我回去?我高枞虽然人是粗鲁了些,可对女人向来不吝惜,别看我脸黑,可从来没动过女人一个手指头。”说罢又恨恨道:“没想到顾瑜这小子,名儿起得文雅,下手却忒的狠毒!竟把好生生花朵般姑娘,打成这个德性!真真是不可理喻!”   觉得此人颇为有趣,何晏不禁放下手中暗器,施施然找了张椅子坐下。她好奇问道:“你也不问问她为什么罚我?”   高枞道:“这等事何须问?家里人便是做错了事,也是家主的责任,《三字经》云,子不教,父之过,任他是什么翻天覆地的大事,也不在话下。”   何晏一愣,一时觉得这人说话好没道理,一时却又微微欢喜。她想,若是顾瑜也……想着想着,突然掐断了幻想。是她苛求了。   见到一个人好处,便指望顾瑜也那般好。见到一样好处,便指望顾瑜也对自己这般。总以为顾瑜是自己的爱人,便甚么都能理解自己,甚么都能原谅自己。所谓得陇望蜀,也不过如此。   既然爱了顾瑜,便要爱她的全部。这人多谋少断也罢,冷血无情也罢,她都是爱的。   她骤然冷下脸来:“大人逾距了。我身为顾瑜身边人,须得尽忠。”   高枞仍不放弃,说道:“夫待妇以恩,妇待夫以贞。我看你也不是迂腐之人,顾瑜待你如此,你竟还要给他尽什么忠么?”   何晏胸中思绪翻涌。   是我欠她的。是我该得的。我从未后悔。   话到嘴边过了一圈,最终却一字不言,只是冷着脸站起来,像要送客之意。   “您请。”   高枞一个不查,差点被何晏推出门外。他使了个千斤顶,才牢牢定住身子。这一交手,他顿时发现异常。对面女人的身子,比之当日,不是弱了一分半分。她身上斑斑点点看来吓人,但看衣衫破损程度,不该如此严重才是啊。   他冷着脸站住,拽着女人衣服就往床上拖。   “大人何意!”何晏急忙上手去拦。拉扯间何晏的外衣散落,露出雪白的中衣,染了血。   “我去向顾瑜要了你来!”高枞一手拽了何晏便走。   ? ☆、应似飞鸿踏雪泥 ?  门砰的一声开了,顾瑜站在门后。   “怜惜我这婢女的,便是高将军您么?”   何晏张口欲言,想想却又抛下。若是顾瑜问,自己当然一五一十的告诉她。若她不问,又何必说了让人心烦。只是这神情,在顾瑜眼里便是承认了。   更兼高枞添油加醋一番:“顾同知也忒不容情!我便要带她走,你当如何!”   顾瑜方还满含愧疚,如今却是热血上涌:“好啊,你带!只要你能保得住她,尽可以带!”   高枞一听,也是来了火气:“区区一个婢子,何谈保得住,保不住!”   顾瑜冷冷道:“区区一个婢子?高将军,你未免太小瞧她……”说着说着,自己却卡在了半路上。   不能说。不能……为何不能?不知道,但不能说。   那不说?不说,如何不说?不说,何晏又算是哪个?   她挑选着说了实话。她说:“高将军,这个,不是我家婢子,是我至交好友,我请来做客的。”   高枞不信,一时忘情道:“好友?我可没听说,谁愿意为了自家的好友当街宽衣解带!顾同知,你舍不得区区美婢,也不必说这种谎话!”   顾瑜一时傻眼。若说何晏是自己的妻,又没有明媒正娶,“聘则为妻奔是妾”;若说何晏是自己的妾,那“妾通买卖”。   她根本想不到正当的理由拒绝,但又不得不拒绝。她冷漠的说不,然后抬手送客。   高枞哪里肯走,一是见着美人心痒,二是怕美人又受磋磨。然而这毕竟是顾府,僵持之下,他到晚才不甘不愿的回去,走之前,还千叮咛万嘱咐,求顾瑜千万别再苛待了何晏。   顾瑜当面敷衍几句,转头就黑了脸。   何晏是这么好。无论何时,都有人喜欢她。而自己对她的态度,简直是可想而知。   一直以为,“我给不了你幸福”云云,只是话本里穷酸公子说的穷酸话。而如今她突然很想哭。   她当面认真的问何晏:“何晏,你到底……为什么喜欢我?”   何晏垂头静静等着顾瑜的责备,没想到突如其来见了这么一句。她低了头思索,许久才道:“我也不知道。”   这个答案出乎顾瑜所料。按照何晏给她讲过的那个故事,她本来以为会是什么“温柔可爱”“眉目清雅”之类的话。再不成,是“细致入微”这样的行为。然而这些都不是,那会是什么呢?   “为什么?”   何晏叹口气,对她说:“有什么办法呢?开始肯定是因为些什么的,可是爱上你之后,那些因为就忘了。后来,便只是爱你。再后来,便为了爱你而爱你。所以……你问我为什么,我也不知道。”   顾瑜苦笑道:“然而我已不是你当初目中的那个人了。”   “当年的顾瑾瑜,温柔,腼腆,永远在笑,一笑露出两个酒窝。她任劳任怨,她夫唱妇随。现在的顾瑜,哪一样都挨不上边。”   “我喜欢你,无关风月。”   “我不信。”   “顾瑜,求你告诉我,你到底要我如何……”何晏面上一片湿润,伸手一摸,竟是满脸的泪。那以为会永远坚定的信念堤坝,也被掘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口子。“或者,顾瑜,你到底有没有一点点爱上我?”   “我一直以为你会……因为你明明爱过……然而你的眼是冷的,你说出的话也是冷的。你从来就不信我,或者说,你从来就不愿信我。亦或者说,你觉得不信我更好?上次,这次,每次都是。你,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,就否定了我们的感情。”   顾瑜想解释什么,却有一阵无力感涌上心头。何晏说的都是实话,有什么好解释的?解释了,又有什么好处?让何晏以为自己还是爱她的,然后接着死心塌地的对自己好?她还没有那么狼心狗肺!   于是她最终选择沉默。   长久的缄默,似乎让何晏明白了什么。她自嘲的笑:“原来……你连骗我都不屑了啊。”   顾瑜心疼得像是被一片一片撕开,然而她沉默。   何晏匆匆擦去脸上的泪,平静道:“我知道了。”   等等你知道了什么啊你还没有告诉我我也想知道!   然而顾瑜沉默。   何晏一点一点笑起来,笑得明媚又自然,就像是她们此生第一次见面时,伏在花厅顶上那个笑一样。   然而顾瑜却蹙眉。   “我不喜欢你这样笑。”   何晏竟然认真的点点头:“好,你不喜欢我这样笑,那我就不笑。”然后换了一脸的安静顺从。   “也别这样,拜托……”顾瑜费了全身力气,才把这句话平淡的说出来。   “那你要我怎样呢?”何晏露出一张苦恼的脸,像平日的打趣:“不能这样,又不能那样……那,你喜欢什么样的,你说啊。”她的语气无比自然,像是哄着闹别扭的孩子,却让顾瑜险些红了眼。   她觉得,现在何晏吼她才是正常的,失控才是正常的,摔桌子挠地板,甚至放火点了这屋子,都是正常的。唯独这样,不是。   还差最后一步。   “我要你离开我。”我要你永远的离开我,离开伤害,也离开撕心裂肺的痛。   “不……”何晏的眼神一下子生动起来,由平静变成了哀求,那种卑微到绝望的哀求。“一定要这样吗,求你,别让我走……”   顾瑜拔剑抵在何晏胸前:“要么走,要么,死。”   何晏双手握着剑尖,一点点送入胸口。手指攥得过分用力,半个剑身上都是血。她轻轻道:“我愿意死在你手里。”   顾瑜怕得立刻撤了剑。那剑染了何晏的血,现出桃花般的明媚色泽。她把剑架在自己颈上:“最后一遍,要么你走,要么,我死。”   何晏久久的凝视她,久到她以为何晏已经站成了一座石像。何晏像石像一样僵硬地迈出脚步,说:“好,我走便是。”   顾瑜没有拦。虽然无论是她还是何晏,都不觉得她会去拦。何晏走后,她一个人在院子里站了很久,很久。久到次日清晨的霜露挂满了她的衣服。   有不知虚实的下人私下里问东问西,问那个美艳又硬朗的女人哪里去了。最后一个看到她的人,说她出了府门之后一路向北,片刻便没了踪迹。   北,是昭国的方向。顾瑜想,何晏定是回了昭国。   这也好,一切倒回最初,何晏仍是金尊玉贵的大将军。   她不记得何晏说过,说她就是何晏的命。有些人还活着,如槁木死灰般。   也拟哭途穷,死灰吹不起。   我不愿活在,失去了你的世界上。   既然你恨我到连见我都不愿意的地步,那我又何必要让你为难。我让你厌恶到这个地步,又有什么理由再活下去。甚至,我连一个酣畅淋漓的死法,也不配。   何晏是回了昭国,出现的地方却不是何真驻守的边境,而是边境再往北几十里的一个郡。那个郡,唤作城阳。而昭国二皇女殿下,正是受封城阳王。   她一路上将面容做了掩饰,待到了城阳,找了客栈住下,却特地找小二打了盆水,把脸上的脂粉洗得干净。容貌俊美之人本就惹人注目,何况她还特意在街道市集里东逛西逛。   第三日的晚上,何晏站在窗前,放飞了一只向南的信鸽。信鸽脚下的竹筒里,是她曾经写好的书信,盖上了从顾瑜那里拿回的小印。她朗声道:“既然来了,为何不进来?”   砰一声房门大开,一队黑甲军士围了上来。她再低头一看,窗外的街上燃起一排排火把,数十弓箭手张弓搭箭对着她。   军士让出一条道供一身红衣的男子走上来,又立刻在他的背后严密合拢。   那男人皱眉轻叹:“何晏,竟然又见到你了,你还真是福大命大。”   何晏微笑,一瞬间让那男子也晃了神:“白明耀啊……还真是久违了。啧,看来城阳王真是信你,竟然还能给你第二次机会。”   红衣男子笑得妩媚:“是啊,把漏网之鱼抓回来,可不是我这种鹰犬的活儿吗?何晏,今天是你跟我们走,还是让我们带你走?”   何晏回身,向前迈了一步。   白明耀一抬手,那一队黑甲军士都拔了剑。   何晏平静的说:“不用这么防着我,我现在,已经失了一身功夫。”她说完,直走到白明耀面前,将双手背在身后:“请便。”   这种姿态竟把白明耀吓了一跳,第一反应是去把何晏的脉。脉象细弱,确实并无武功。他不可置信的看着何晏:“你……怎会?”   何晏不答,只是道:“请。”   她虽然没反抗,白明耀却没有丝毫掉以轻心。他用铁索绕过脖颈缚了何晏的双臂,铁索的另一头牵在他的手里。跟来的士兵在街上围成一个方形,白明耀押着何晏走在最里面。   一路上何晏安安分分,丝毫没有出逃的冲动。不,或者说,连出逃的想法都没有。她乖顺的随着白明耀行止作息,要行便行,要停便停,一日一夜,直到到了州府。   白明耀直接带她进了王府。   何晏在王府的地牢里见到了城阳王。昭国王室复姓一个慕容,二皇女城阳王,名德文,字昭明,那年,二十一岁。   ? ☆、扫地莫伤蝼蚁命 ?  “昭明,许久不见。”何晏笑着,一脸的云淡风轻,像是不在阴暗潮湿的地牢之中,反而在天高云淡的秋色之下。   城阳王仰天大笑,笑着笑着,却落下了泪:“何清济,你为什么还活着!你为什么……要让我知道你还活着!”   何晏答:“我正是不想活了,才来找你。”   这回答让城阳王一噎:“我凭什么成全你?”   何晏接过话茬儿:“你不想杀我了?那我走了。”说着站起来就往外走。   “站住!”城阳王伸手挡在何晏面前,扭曲着一张脸:“我要让你最后求着我杀了你!”   何晏回她:“好呀,正巧,我不喜欢死得太舒服。”   城阳王憋着气走了,过了大半天才回来,带着这次立了功的白明耀,还有一堆搬着各种奇奇怪怪东西的手下。   何晏打眼一瞟:“哟,还特意给我准备了一整套新的,何晏这儿先谢过了。”   城阳王又翻了一个白眼。   失了心的人,是不怕疼的。任凭白明耀百般折磨,何晏只是微微垂着眼不答话,沉默的躯体,甚至让施刑的人都有一种错觉,觉得打在了泥塑木雕上。   何晏这体弱倒弱得奇怪。气息绵长,生生不息,与其说是失了武功,不如说是中了毒。白明耀瞟了一眼地上血的颜色,更是确信了这一点。他走近黑黢黢的刑架,拿了折扇,倒转扇柄去挑何晏的下巴:“桃花雪?我不记得什么时候给你下过。”   何晏轻笑:“有什么妨碍?我还没死,只能说是三生有幸。”   “啧……”白明耀抿唇,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瓶,打开倒出一颗药丸,虎口卡住人下颌强迫她吞下。   何晏顺从的服下,然后微微挑了挑眉:“这是什么?”   白明耀玩味的看着她:“穿肠□□,如何?”   何晏神色不变:“若真如此,我多半还得向白大人道个谢。”说罢,她却感觉自己的血液加速流动起来,脸色也肉眼可见的变得红润。   当日她帮顾瑜解毒,算是违了因果。现在白明耀为她解毒,又算是顺了因果。两两相抵,之前的劫数,便算是化解了。   何晏暗叹境遇难料。总是在意想不到的时候,见意想不到的人,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情。她看着白明耀的脸,不解的问他:“为什么?”   白明耀笑得魅惑:“当然是……怕你死得太快,就不好玩了啊。”   眼见这人心思难料,何晏也懒得费脑筋去想。她闭目不看他,连续几日的刑讯耗尽了精力,很快,她就靠在刑架上无力的睡过去,没看见白明耀复杂的眼神。   白明耀眼神无比复杂的看着她。自他记事起,何晏便在北方闯出了名头。开始是“有些本事的小将”,后来是“一员名将”,最后成了声名贯彻中原的战神。   他前十六年都是深锁闺阁的男儿,却偏偏对保家卫国有着莫大兴趣。这位“何将军”年纪与他相差不多,虽是敌方将帅,却往往从自家母姐嘴中听到那人的飒爽英姿。虽然每天不是“又下几城”就是“屠我多少百姓”,再不然就是“鸱枭之性,獐头鼠目”这种贬低之语,他也总是想着,若有一日,自己也能上马提枪,精忠报国,那该是何等的壮烈。   何晏便是他梦中的自己。他知道何晏南征北伐,知道她手段酷烈,但始终对她恨不起来,直到那天烈焰焚天,他看见自己的家人一个一个伏在血泊里。   他以为自己是恨的。因为何晏,他国破家亡。因为何晏,他沦落烟花之地近十年。也正是因此,他才主动向慕容昭明请缨,与何晏作生死搏杀。同样因此,慕容昭明知道他与何晏有深仇大恨,才敢放手任他施为。   他也的确是做到了。在扬州别院,他原本是下了狠手要她死的。那鞭子鞭鞭见血,几近于索命的阎罗。然而他终于见到了她本人,见到了她武艺高强,挥手便撂倒一片人的英姿;见到了她为了维护友人,舍生取义的情状。   她同他想象中的一样,是个铁骨铮铮的人。   他发现自己没法再恨她。无关男女私情,也无关同情怜悯……只是习惯。习惯了她“八百里分麾下炙,五十弦翻塞外声”的热血豪迈,习惯了她“推翘勇,矜豪纵”的一诺千金。习惯了她“千骑卷平冈”的高高在上。   她明明是自己家的大仇人,他却没法再恨她。这让他恨上了自己。   今日,他不知道为什么,看着她消瘦的身子,失了色的脸,一冲动,就将千金难求的解药给了她。他努力的说服自己。只是见她憔悴太过,一时同情。这地牢守卫森严,便是给了她解药,脱困也是万无可能。   然而又有一种隐秘的欲望在他心中升起。他希望何晏能离开。能离开,能恢复身份,能横刀立马。至于若是何晏成功脱逃,自己的结局怎么样……呵,谁知道呢。   他心里隐秘的渴求,究竟是没能实现。   慕容昭明专门派了医术高超的大夫,带着上好的伤药来,又对下手轻重有了限制。她不想这么痛快放过何晏,却也不想让何晏死。   如此过了十数日,昭澜边境传来消息。何晏之妹何真,声称何晏已死,打着为主将报仇之的旗号,率何晏麾下亲卫叛逃昭国。   一时间朝野震动。   慕容昭明第二次来见她。一脸冷漠,像冬天的树枝挂了霜。   “何晏,你这是逼着我杀你。”   何晏颔首:“是。”   “我不想恨你的。”慕容昭明闭上眼,嘴角抽动,表情似哭似笑,拔了剑。   她是不愿见杀生的。   明明可以通商解决的事情,何晏选择挥剑。明明可以谈判解决的事情,何晏选择挥剑。一将功成万骨枯,何晏“战神”盛名之下,究竟有多少亡魂哭号?何晏……她不怕夜夜不得安枕?   为人君者,当恩泽天下,福被万邦,不能被一城一地所限。这是每一个为人君者的教养。   要知,君行令,而臣行意。   何晏却不这么想。事实上,她从未想过。   她从未有“将在外,君命有所不受”的想法。她不必有感情,也不必有思想。身为一柄利剑,她要做的就是杀人。陛下的意志所在,就是她的剑刃所向。为此,杀伐果断,血流漂杵,在所不惜。   除了顾瑜,她什么也不在乎。   不在乎冬天草原上要冻死饿死的百姓,不在乎前线奋勇拼杀保卫家国的军士。不在乎夜夜捣衣寄往边关的妇人,也不在乎白发苍苍拄杖痛苦的老人。   因为她本也不在乎自己。   慕容昭明睁眼,剑尖一寸一寸的往前。   “何晏,我有多少次,渴望你只是一柄剑,一柄被握在人手里的剑。那样我就可以告诉自己,我恨的不是这柄剑,而是持剑的人。”   “然而,我不能。”   何晏绽放出她在慕容昭明眼里,最后也是最美的一个笑:“昭明不如就把我当作一柄剑……持剑的人,不小心折断了一柄剑,是无罪的。”   剑身一寸一寸的深入何晏右胸,破开血肉的痛楚让何晏额间蒙上一层冷汗。然而她一直在笑,越痛笑得越美。直到剑尖透体,从她的背部穿出,她还是站得笔直,像雪山深涧上长着一棵孤松,松枝上积了雪。   然后她拔剑。何晏的血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。眼前人终于脱力的慢慢跪下来,双膝砸在地上,背脊微微弯曲,手臂撑不住身体,终于砰的一声倒下。   何晏一直,一直都在笑。双眼中没有不甘,也没有怨恨。   慕容昭明突然觉得自己是个混账。   不是混账是什么?明明知道何晏只是人手中的剑,却不敢指责握着剑的人。一柄剑断了,还会有下一柄剑。可是断了的剑,却再也无法复原。   她背转身扔了剑就走。这次她想长驱直入,去痛骂那九重宫阙之上的人。她驱马在城内狂奔,终于在城门口长啸一声,流下泪来。泪珠砸在地面上,像六月里的冰雹,砸坏的全是庄稼。   在那一刻,她突然想明白了什么。   宝剑和宝马一样,都是可以用来交换的东西。俗话说,“宝剑赠英雄,红粉赠佳人。”既然宝剑只是英雄间的赠品,自然不应该有自己的想法。而“见说白杨堪作柱,争教红粉不成灰”,送给别人的东西,都是活不太长的。   她的母亲,昭国的女皇,早已知道她对何晏不满,但却从未拦着她出手。母亲的渠道何等灵通,她搞出这么大的阵仗,母亲不可能不知道。这分明是让步和妥协,却是可耻的让步和妥协。   周围的飞鸟被杀尽了,良弓也就没了用处。狡兔被从巢穴里抓出来杀了个干净,猎狗也就到了进汤锅的时候。何晏就像一把刃口卷了的剑,不再有利用价值,所以被女皇送给了王女,想要她还承认自己这个母亲。   呵。   她一阵的恶心欲呕,却什么都吐不出来。   自己和母亲,其实是一类人。   ? ☆、天若有情天亦老 ?  何晏倒在地上痛苦的呛咳,一边咳一边大口吐血。她刚开始想着,慕容昭阳为什么不干脆刺心脏算了,那样死得比较快。不过后来又想,刺心脏多半也还是死不了,不过更痛苦而已。   据说,肺部被刺穿,气体进入肺部,人会一点一点窒息而死。这种感觉实在要把人逼疯,让她根本静不下心来想着加速身体恢复,她索性也就不想了。   因为失血过多,她整个人手都抬不起来,空飘飘的无力感弥漫在身旁,思绪也乱得厉害,一忽儿想这儿,一忽儿想那儿。她还从没受过这么重的伤,几乎是回天乏术。她一边想着自己体质特异兴许不会死,一边又止不住的幻想,就是声称有九条命的猫妖,被人砍下脑袋也还是会死的。况且,她已经不想活着了。   是啊,她不想活着了。如果每次见到心爱的人,都会再被她抛弃一次,自己的生命有什么意义。   她刚刚拥有无穷无尽的生命的时候,曾笑话过那些整日嘴上挂着“人生无趣”的妖魔鬼怪。能活着,还记得,有什么不好?活着,就能游四方美景,赏天下美人,这辈子遗憾的事,下辈子还可以重来,有什么不好?   而现在她知道了。最折磨人的,就是在无穷无尽岁月里,一遍一遍发酵的寂寞。这寂寞比凌迟都疼。后者疼在骨子里,而前者,疼在心里。   然后她被人抱上车,带出了城阳王府。车轮声辚辚,她以为自己要被运到哪个乱葬岗上,尸体扔了喂狗,却也懒得动弹,便由了人去。没想到马蹄声停,她被一双手抱下车,那双手的主人边往里跑,边惶急的扯着喉咙喊:“云水……云水!云水!”   何晏瞬间就反应过来这声音是白明耀的。至于白明耀带她上哪儿,干什么,她问也不问,保持着闭着眼睛气息微弱的状态,任凭他带着自己往里闯。行动间她闻见一股子腻人的脂粉香味。   脂粉……青楼?   然后是一阵帘幕摆动的珠玉叮叮当当声,有谁拨开帘幕娉娉婷婷走了出来。那人一愣,想是见白明耀神色仓皇,满头满脸的血,怀里还抱着个不知生死的人,当即就急了。   “死云归我跟你说过多少次!别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再来找我!上次说了,再这样,不救!说什么都不救!”   何晏感觉到白明耀小心翼翼的把自己放在榻上,然后便是两人拉拉扯扯,混着衣料摩擦声:“云水这次真不是我折腾的!不对,是不是不重要,云水我求你快看看她,当胸中剑,再拖说不定就没救了!”   被叫做云水的人重重哼一声:“你也知道再拖就没救了!”   他坐到床边,三下五除二把女人的衣服拉开,看见了一身的各种伤,最明显的就是胸口正在汩汩流血的血洞。他伸手抓过一盒金针就往女人胸前插,犹自不忿的碎碎念:“这次又是从哪儿救回来的人?太子府?风飘絮?谁家地牢?你这么搞,非把自己的下属一个一个都搞死不可!再不来,就帮她预备后事吧!”   白明耀一脸窘迫,小声的附和,无论云水说什么,都说好好好,是是是。一边附和,一边抖抖索索的问:“那……她到底还有没有救?”问着又急忙点头:“有救的吧,她可是……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死呢?”   云水斜他一眼:“亏你还有点良心!死不了。”接着下巴扬了两扬:“去,到柜子里帮我找瓶烈酒,要最烈的!”   白明耀二话不说就去找酒了。这边榻上的何晏艰难睁眼,眼中全是血色。这倒惊了云水一跳……他从没见过血气这么重的眼神。   白明耀拿了烈酒回来,正碰上云水的唠唠叨叨:“我说白大统领啊,你上哪儿弄回来这么个煞神?”   白明耀不答,云水也没继续追问下去。他在床边桌下按了几下,桌面从中间裂开,露出一整套的医疗器具。剪刀、针线,用沸水煮过的崭新白布。   他拿了剪刀转身就下剪子。“唔嗯!”意识不清的何晏痛哼一声,身子险些弹起来。   云水一掌劈在何晏的后颈,把人打昏过去。手上的动作没停,一时三刻间缝合了何晏的伤口。血腥气漫了一屋子,比香料气味还浓。   他小声吩咐白明耀:“这人不宜挪动,就放我这儿吧。一个月之后,你来接人。”   白明耀点点头,跃窗走了。   撑窗子的木条晃了晃掉下来,砸到楼下发出清脆的响声。   窗内和窗外,从来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。   高枞第二天又去顾瑜的府上,看她要给自己怎样的说法。   谁知,他去的时候,何晏已经不在了。问顾瑜,她说那人已经走了。问顾府的仆役,都说那人昨日出了城。   气得他揪着顾瑜的领子吼:“顾瑜,昨天老子是给了你个面子才走的!就一天,人就连个影儿都没了!顾瑜,老子非要到圣上面前告上一状,告你谋财害命!”   顾瑜面色一冷。上报陛下,就等于承认何晏去向不知。   她疲惫的闭眼:“如你所愿。”   刘子玉高居九重之上,居高临下的问她:“何晏何在?”   顾瑜跪在阶下,笑得支离破碎,根本说不出话。   刘子玉从御座上站起,冷冷的看着她:“若何晏重回昭国为将,朕当杀你祭旗!”   顾瑜恭敬应是。   她被停职留用,暂时软禁在家中。   一晃一个月过去,却从昭国传来何晏已死的消息。   在荆南白明城处的惊澜卫传来消息,说长江以北的何真部打着为何晏报仇的旗号,越江而来,投奔了白明城。   何晏若无事,何真不可能如此快的叛离昭国。   官方传来的消息是暴病而亡。呵,官方的消息从来都是那一套,那一套也证明,正是官方的消息。何晏应该不是被刺杀或者被重伤拖垮了身子,十成十,就是昭国皇室亲自动的手。   檀道济也曾对宋武帝刘义隆说过:“乃坏汝万里长城!”   自毁长城的故事传下来了,也重演了。顾瑜,信了。   那时恰逢过年。   九月肃霜,十月涤场。   朋酒斯飨,曰杀羔羊,跻彼公堂。   称彼兕觥:万寿无疆!   一年到头少见的能够休息的日子来了。澜国举国欢庆,张灯结彩。国都宣布取消宵禁,大街小巷摆满了小吃摊子。   顾瑜官复原职的当晚,信步走在街头,看见了一家馄饨摊。同一个馄饨摊子,同一种馄饨味道,也是,同一个老板娘。老板娘,正是在昭澜边境被调戏,差点害得何晏受辱的那位。   她慢悠悠蹭到老板娘面前:“今年年景不错,店家这是搬到都城来了?”   老板娘愣了愣,想起来她是谁,过意不去的点头:“客官,上次的事儿对不住了……是搬过来了,最近啊,边境不太平,听说昭国那个叫何……何什么的大将军死了,边境也乱啊,妾身这种普通人,就是图个太平……”   顾瑜幽然想起那时候的何晏。那个何晏温柔而顺从,甚至愿意为了她而承欢别人身下。呵……想到这儿她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个渣。说不清楚哪里不对,但是不对。不对,不应该是这样的。   她突然就哭了。鼻翼抽动,嘴角努力地弯成一个弧度,皱眉,闭眼,脸上挂着泪。她把脸埋在衣袖里,泪水湿了袖子。   今天是水喝多了吗……还是馄饨太咸?不然,一定是眼睛进了沙子,为什么泪水止都止不住啊……   喉咙深处的抽噎,转为小声的抽泣,最终完全缄默。无论是呼吸声还是喘息声都变得粗重,眼角挂着没有擦干的泪。   有个词说得好啊。涕泪交流。她以前不知道,这是怎样一种痛。而现在她知道了。那是一种绝望,是一种天崩地裂的绝望。根本找不到流泪的理由,却觉得自己被整个世界抛弃了。   这天下是何等的残酷!为何名将偏天不假年!若再给我一次机会,我一定好好待她……然而此时说这话还有何用!晚了,太晚了……   你曾经不爱我,我不怪你。因为,本就是我先喜欢上的你啊。我想逼你离开,最终却逼死了你……我不杀伯仁,伯仁竟因我而死!终其一生,我都欠你的……何晏!   我愿意献出一切。只要你还活着。   我愿意献出一切。   ? ☆、占尽风情向小园 ?  这青楼倒是个安乐处。   何晏散了头发,坐在床边,跷着两条腿,嗑着瓜子看着窗外。她竟从没想到自己还有这么悠闲的一天。   那天自己本来是不想活了,却被云水硬从鬼门关拉回来。自己睁开眼的第一句话就是问他:“为什么救我?”   云水笑盈盈的,丝毫没有见到白明耀的毒舌欲:“因为云归要我救你。”   何晏笑,哑着嗓子说:“你知道吗?我是白明耀的大仇人。”   云水一顿,继续笑盈盈地说:“我只负责救活你,云归要拿你怎么样,是他的事。”   何晏想是没见过如此巧言令色的人,一时哑口无言。她缓了缓才道:“你要怎么样?”   云水说:“至少,他来接你的时候,我得给他一个活蹦乱跳的人。”   何晏百无聊赖的看着帐顶,随口应道:“成吧,你看着办。”   何晏不想活了,但也没想着去死。她待在云水的春宵楼里,像一个墙角破碎的木偶。云水给她东西吃她就吃,给她水喝她就喝。一举一动,一言一行,一板一眼,像手脚上被人牵了线。这劲头看得云水都吓人,忙不迭地来劝她:“你这是……何苦来着呢?”   何晏扯出一个笑:“你当时只说他要个活的,我现在活着。”   云水伸手去拂何晏眉间的褶皱:“郁结于心,这样下去活不久的,你又何苦?”   何晏侧身一躲,收了笑容,木着一张脸道:“我本就不想活了。”   云水笑得温柔:“姑娘就没有什么牵挂么?”   何晏怔了怔,摇摇头:“没有了。我空荡荡来到这人世间,别的……也没什么可想念的。”   云水不肯罢休,接着问:“亲人?爱人?孩子?朋友?对头?”   每说一个,何晏便摇一下头。要么是没有,要么,是与自己没什么关系了。但是,在对面的人问到“爱人”的时候,何晏的心像猛的被锥子戳了一下。   她的……爱人。听说,她的爱人,已经听到了她的死讯。   她为什么还活着呢。还活着,就是又一次,天长地北,年深日久,不能相见。   白明耀隔了一个月再过来的时候,看到的就是披着衣服倚在窗边的何晏。   他上下看了一圈,对云水千恩万谢地道:“多谢多谢。”   云水瞟了他一眼:“下次再出事别来找我救!走吧!”一把把何晏推到白明耀怀里。   白明耀一怔,怀里就多了一团温热的东西。他的脸轰一下热起来,下腹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。他触电似的放开手,垂目不言。   何晏一身裹得严严实实,跟着白明耀走出了春宵楼。马车停在后门口,她沉默的上车。马蹄声辚辚,白明耀不说去哪儿,她也不问。她一路都在沉默,气氛冷得发慌。要知道昭国的冬天冷得很,尤其是城阳就挨着大海。   最终白明耀先开了口。   “方才的这家青楼,叫做春宵楼。救治你的那位,是楼里的花魁云水。而云归曾是我的花名……除了他,两年前以来,再没有人敢这么叫我。”   何晏沉默。   白明耀看着何晏微垂的眉眼,叹了口气继续说:“云归……你道这名儿从何而来?《醉翁亭记》曾说,日出而林霏开,云归而岩穴暝。多么高洁的名字,又是多么颓靡的名字。什么出污泥而不染,都是骗人的,高洁的莲花进了泥潭,也一样的从底黑到了顶。”   他又说:“何晏,我很羡慕你……羡慕你能一直都这么干净,而我,却已经脏了……呵,我本来应该恨你,为什么我不能亲手杀了你!”说到最后一句时,一拳砸在马车里的小桌上,茶杯掉在脚底厚厚的垫子上,蹦了几蹦。   何晏抬头,目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,眼中一片空寂。她说:“好啊,你来吧。”   白明耀没动。他攥紧了拳,指甲扎进掌心,马车狭小的空间里开始弥漫血腥味。他咬着牙说:“不会,我不会。我可以死,但你,要活着。”   何晏眼中闪过一抹不解:“为什么?”   白明耀沉默良久,偏过头去不答。   为什么?因为,你是我想活成的模样啊。你的名字,是我从来就有的信仰啊。   然后又是一路的沉默,沉默得令人发慌。   马车停了。白明耀撩开帘子,伸手扶何晏下车。何晏张目一望,眼前是辽阔的海面,他们站在一片沙滩上。   白明耀说:“何晏,你看眼前的海。虽然表面蒙上了一层冰,但是单薄冰面下,是没有冻住的鲜活的游鱼。人,可以表面冷冷清清,却要有一颗鲜活的跳动的心;最可怕的是,脸上花团锦簇,心却已经冻成了冰。”   何晏沉默。   这时,有一队黑衣侍卫从远处而来。到了近前,对白明耀单膝下跪:“统领!”   白明耀看着何晏,冷冷说:“尔等听命,不计一切代价护送此人至荆南,可明白?”   一队侍卫齐声应道:“是!”   白明耀转身示意何晏上马车。   白明耀看着自己的心腹护送何晏离开,深深的松了一口气。他觉得,自己一生中最在乎的两件事,报仇和报恩,都已经完成了。   他在海滩上伫立良久,直到车队远去,再也看不见。   他踏着冰,一步一步向海水中走去。直到岸边的树木花草已经变成一个小点,放眼四周,尽是白茫茫一片。   他拔出腰间的剑,在脚下的冰面上画出一个三尺左右的圆,脚下用力一跺,踩塌冰面,任凭自己淹没在刺骨的冰水里。宽袍大袖沾了水变得松软,飘荡在水里,像春天新生的柳枝。   他闭着眼,感觉到冰水灌进自己的肺部,身子一点一点的沉下去,最终埋葬在冰冷的水底。   请让我安静的葬在这冰冷的海底吧。   我对繁华的人世,已经没了眷恋。   城阳郡在昭国的东边沿海。白明耀的部队护送何晏出城的第二天,城阳郡全郡骚动。   城阳王慕容昭阳最得力的手下白明耀失踪,生死不知。   一忽儿说是政局倾轧,一忽儿说是情仇恩怨。城阳郡内慕容昭阳为首闹成一团,监狱里塞满了捕快胡乱抓来的小偷流氓。   何晏赶到荆南的那天,正值正月十五。   满城都是花灯。卖灯的小摊子上,荷花灯、虎头灯、兔子灯摆了一排。旁边的摊子是个卖戏曲人物的,什么邯郸记里的旱烟,牡丹亭里的画卷,西厢记里的书。再旁边是个演皮影戏的,老头儿在幕布后边气喘吁吁的挪动着手指,幕布上映着孙悟空三打白骨精。   白明耀的手下把她送到城门口,就回去复命了。她现在又是一个人。   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,她花十文买了一盏河灯,拿摊子上的纸笔写了字条,“愿你一生,平安喜乐。”   卖河灯的老板说,他们这块儿有个习俗,河灯上都有编号,据说,两盏编号一样的灯的主人,会成为神仙眷侣。   何晏本来不信的,可还是提起河灯看了看。低头饮水的鸳鸯,左翅上用朱笔写了个小小的“十九”。   她浅浅的笑起来。是十九啊。可真是个好寓意。白居易的《问刘十九》这样写:   绿蚁新醅酒,红泥小火炉。晚来天欲雪,能饮一杯无?   正月十五的晚上,荆南,纷纷扬扬的下着雪。雪落在何晏的兜帽上,大氅上,雪花披了她一身,她穿着红色的大氅,远看像是红梅傲雪。   她今日穿这一身看起来冷得很,袖口足拖了两尺宽,皓腕一抬露出雪白肌肤,上面一道道交叠的红痕,让人更是口干舌燥。   即使根本没想着消了伤痕,她身上的伤还是一天比一天浅了。这已经过了半个月,再过三五天,估计身上的印子也就全消了。不消没什么,消了也好,毕竟不是顾瑜亲自留下的。顾瑜留下的,哪怕只是一个吻痕,她也舍不得消掉。   她不知道为什么白明耀要把自己送到荆南来,尤其是他明知道白明城是靠自己帮忙,才当上了荆南刺史。她也懒得问。   何晏依稀记得自己在荆南是有几个园子的。皱着眉头想了又想,直到拿身上的小印到钱庄取了地契,才终于想起来那几个园子都在哪儿。她挑了一个位于城郊,山明水秀的小园子住下了。   “地方十七亩,屋室三之一,水五之一,竹九之一,而岛池桥道间之。”   “得太湖石、白莲、折腰菱,青板舫,以归。”   安逸的日子没过三个月。   清明之前,昭国跟澜国就打起来了。   昭国说澜国图谋不轨暗中下毒害死她们的大将军,澜国说昭国居心不良趁着自己举丧澜国放松警惕竟然试图犯边。   昭国打着为何晏报仇的旗号,倾全国之力南伐,精兵十五万,加上打杂的搬行李的搞炊事的运粮草的,号称七十万士兵。而澜国只有区区八万人,就这八万人,还都是一天到晚抓点流氓小偷,顶天了上山剿灭几个强盗窝,下海对付对付几十上百的倭寇的窝里横。   荆南五郡有两万兵马,是白明城攒的私军。   而她选择,坐山观虎,落井下石。   ? ☆、还君明珠双泪垂 ?  何真疯了似的从怀里扯出一封信,并着河里捞上来的河灯上的字条一起,双眼恨不得凑在蜡烛上比着。   没错,是同一个人,是同一个人写的。   何晏,她的姐姐,昭国的大将军。   何真手一抖,信纸的一个角落在火里烧着了。她急忙去吹,却怎么也吹不灭,一急之下竟然用手去握那火苗。哧啦一声,火灭了,手心满是燎泡和皮肉的焦糊味。   信被烧去了一个角,上面的字都还依稀可见。   昭王室无德。澜阴阳倒覆。何晏一生之事,尽付天下,可叹可悲。吾妹阿真,汝可尽领麾下兵士西行。抗昭破澜,达吾所愿。为将者忠主不忠国,吾妹谨记,谨记!   另:天下之大,唯有所爱。挫骨扬灰,庶几无悔。   那是她收到的,何晏的绝笔。   收到这信后的第三天,她派去王都探听消息的信使匆匆忙忙的驱马赶回来,一路上累死了十匹马。信使说:“据城阳王府邸报,何晏于腊月逝于城阳。”   城阳王无知!陛下无德!她挥剑,劈断了七十二根梅花桩,即刻更衣,上马,回营,下令吹号集合。   她登上高台,朝天举剑,手中的书信在烈烈寒风中舒展:“昭王室无德,坑害名将,自毁长城!吾姐何晏,临终留书,怅恨至极!我何真今日起叛离昭国!上有高堂父母须奉养者可留!家中独女承继门户者可留!不愿随吾出奔者可留!轻装简从,仅带三日干粮!军鼓停,即出发!”   她把书信珍而重之的揣在怀里,走到一旁的战鼓前,拾起鼓槌,用袖子擦了擦泪,拼了命的一声一声击着鼓。她咬着下唇,避免自己发出软弱的哽咽声,唯有身边的白露和青松能看到,她银盔包裹的面容上哭红的双眼,和甲胄下起伏不定的胸膛。   战鼓声隆隆。原何真部亲兵,无一离队。她们不喜,不怒,不哭,不笑,不必用吼声来激励士气,整个人像一把冰冷的出了鞘的刀。   六朝的时候,南朝梁有个将领叫陈庆之。他手下有七千白袍军。手下七千人,“自发铚县至洛阳,十四旬平三十二城,四十七战,所向无前。”   当时谚云:名师大将莫自牢,千兵万马避白袍!   而何真好穿白衣。她穿白衣,领数千人,在何晏麾下作战,人称白袍军再世。   这把刀,从未生锈,从未落雪,能令江河断流,天地变色。   何真是一路疾行杀到荆南的。动作迅猛,伤亡甚轻。跟着她的七千白袍军,到了荆南还剩下六千二百三十一个。   她披甲戴盔,在城外与白明城远远相望;她说,何真甘为剑盾,愿倾全力,为主将报仇!   白明城当机立断,开城门接纳了她们。因为,哀兵必胜。   清明前后,种瓜种豆。   按惯例来说,这不是个适合打仗的季节。一般打仗都是在冬天,农田都冻住了,庄稼收割完的茬子早清了,冬小麦还没长出来。   可是昭澜两国已经等不及要开打了。澜皇刘子玉一方面在长江下游囤积重兵,一方面派了使者与白明城商洽。好巧不巧,这个使者正是因为美人失踪而写折子上告天听,然后被迁怒,自愿求恳前往荆南的高枞。   那天高枞被叫到御书房,见到陛下盘膝坐在榻上,把他的折子往下一扔:“高枞,为了区区一个女人跟同僚反目,你真是好大的脸啊!恸哭六军俱缟素,冲冠一怒为红颜,很得意,是不是?”   高枞只能趴伏在地,连声道不敢不敢。等刘子玉骂累了,他小心翼翼的抬头:“陛下,那侍儿可还活着?上天有好生之德,顾瑜残暴……”   刘子玉根本懒得说话,呵斥他道:“此人家家务,干卿何事!”   于是高枞最后还是不知道,那个惊鸿一见的女人,到底是不是还活在这个世上。他甚至忘了问,她叫什么名字。   于是,陛下在朝堂上当众询问谁愿出使荆南的时候,他毫不犹豫的出列。   “启奏陛下,臣愿前往荆南,奉上意与刺史接洽,虽利刃加身,亦不改悔。”   不怪他说得惨烈。如果说原来,白明城治下的荆南还勉强算是澜国领土的话,战端一开,荆南就彻底不受中央控制了。况且昭国势大,如果白明城决定摒弃仇恨,合盟昭国,那么澜国的使者,就是第一个被拿去祭旗的。可以说,这个时候敢去荆南的,都是拿命在搏的勇士。   刘子玉龙颜大悦:“赏!”   后面刘子玉到底说了什么,高枞根本就没听见。他的脑海中只有那个英武强悍的女人,后来憔悴支离的脸。他觉得自己的精气神儿,都跟着那女人去了。   高枞打起精神,打点行装,三日后轻装简从,怀中揣着国书,身后跟着几个侍从,快马加鞭前往荆南。连着三天赶路,第三天终于赶到了白明城的郡守府城城郊,谁料突然下起大雨,雨中天昏地暗,道路泥泞难行,马匹裹足,眼看是走不下去,立即得找个避雨的地儿。   高枞左右一看,见这段儿荒凉无人,唯有一里之外依稀有个别院的影子。他下令,队伍上下,收拾东西,前去别院,与别院主人商量逗留片刻。   世事无常,狭路相逢。何晏这别院偏僻至此,却正好碰上高枞避雨求宿。别院的门卫家丁都是曾在何晏手下作战的老兵,或者厌倦战场,想要娶夫生子,安顿下来;或者因战争残酷,丢胳膊断腿,不愿要昭国的抚恤,为自己的将军看守别院,寂寥度日。   高枞觉得很奇怪。偌大一个别院,门房家丁都是女的,本来就很少见。这几个下人还难对付得很,好说歹说,就是死撑着“主人不便,不允停留”。他有这耐心,他的手下可没有。几番好声好气要求通报不成,直接与妇人女子动上了手。   高枞正欲呵斥这从人无礼,却见对面几个女人行动之间,自有章法,不像是平常侍卫,倒像是军中老兵。而白明城手下,有兵无将,将才并不多。他殊为惊异,和声问道:“你主究竟为谁?为何精通兵事?”   那几个下人不答,只是绷着脸一味厮打。眼见门口动静闹得越来越大,一个深衣曳地,长发高挽的青年郎君,笑吟吟打发身边人开了庄门:“我这几个婢子无礼,列位请进,有何事,你我到厅里再谈。”   高枞一眼就认出来这人的身形。正是在顾瑜府上惊鸿一瞥,然后又不明消失的女人。   一时间他惊疑不定。在疑惑之前,他最先有的感觉是欢喜。谢天谢地,她还活着。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能喝令军士守门,又为什么到了荆南府城城郊。   他咧开嘴笑,露出一嘴白牙:“姑娘,你我又见面了。”   何晏淡淡的瞟他一眼:“怎么又是你?”   高枞这会儿反客为主,亲亲热热的拉着何晏的袖子往里走:“嘿嘿,外面冷,进去再说,进去再说。”   何晏眉头一皱,把袖子抽出来,冷着脸:“这位军爷,适可而止!”   屋内二人坐定,丫鬟斟上热茶。他们却相对沉默良久。   二人几乎同时开口:“你为何而来?”   高枞道:“奉命往刺史府议和。”   何晏不答。   高枞想了想,也不问。他张了张嘴,又开口道:“第二天去顾府,就不见你,我以为你死了……你还活着,就好。其他的都不重要。”   何晏一甩袖站起来:“使君的话我明白了。”   高枞一喜:“那你,能不能……”   何晏道:“使君自有妇,罗敷自有夫。”   这是汉乐府《陌上桑》中的一句。一个采桑的民间女子被太守看中了,想要带她上车离开,民女委婉拒绝,说自己已经有丈夫了。   高枞怔了怔,又开口:“赠君双明珠。”   何晏轻轻笑着,回道:“还君明珠双泪垂,恨不相逢未嫁时。”   这三句诗都来自唐朝张籍的《节妇吟》。高枞说,我知道你有丈夫,但无所谓,我还是愿意送你明珠当信物。何晏答,我流着泪把明珠还给你,并非对你全无情意,但我已经嫁了别人,当对自己的丈夫忠贞。   看着何晏冷峻的脸,高枞知道,他这一生再也无法得到这个女人了。   高枞在何晏的别院内住了一晚,第二天天色大亮,收拾了东西准备进城。   临走前,他去见了何晏最后一面。他问:“能知道你的名字吗?”   何晏沉默良久,轻声说:“何晏,我叫何晏。”   高枞问:“哪个晏?”   何晏答:“这天下之大。何晏,却只有一个。”   ? ☆、立得奇功身亦终 ?  白明城名义上是澜国刺史,实际上却自成一国。她答允,与澜国合军,共抗昭国,事成后,裂土封王,天下两立。实话说,这个“天下两立”,两边都不信。多半也就是效仿三国,三足鼎立,但总比昭国一统天下要好得多。   高枞作为澜国派来谈判的使者,列席白明城的战术规划讨论会。白明城将荆南五郡暂时划入军事规划,一应物资,全部军事分配;又派兵防守各个关口,如此这般,仔细吩咐一番。高枞精通军事,白明城的安排虽非尽心尽力,却也不算落井下石。只是他有一事弄不明白,情急之下不顾亲疏尊卑之别,径直开口:“府君为何不让何清济带兵?何清济久经沙场,文韬武略,俱是一流!”   白明城倏地站起来:“何清济何在!”   高枞愣了愣,发现白明城并不知道何晏的存在,却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。他说:“城外别庄。”   当场寂静,白明城挥手宣布休会。何真不出所料的留了下来。她单膝跪地,求恳白明城:“自得将军绝笔以来,真夜夜不得安眠!求府君带真一同前去!”白明城点头允了,更衣上马,一行十数人扬鞭驱马,驰向城郊别院。   别院大门洞开,何晏麾下兵士皆换了军装,整齐排在大门两侧。何晏一身戎装,端正坐在堂上等候,肩背笔直,目光如鹰隼。   白明城问她:“如今局势危急,白某可否有幸请将军出山?”   何晏斩钉截铁道:“固所愿也,不敢请耳!何晏,谨奉命!”   不顾朝臣阻拦,白明城把手下兵马拨了一半给何晏。被称作“年轻气盛,容易轻信”的白府君,开怀笑着,拍着何晏的肩头:“何清济一言九鼎,我白明城信你!”   白明城信,她的部下却未必信。以复国为己任的前朝遗老们,自诩天下正统,哪里服一个外臣教训。勉强成型,还是多亏白明城的手下都是按一小撮一小撮计算,还有不少直接是山贼起家,或者靠装山贼维持生计,闻听突然换了主将,也没甚抗拒。   何晏眼中微含着忧虑望向白明城。她问:“府君欲何晏何为?独善其身,还是争霸天下?”   白明城讶异问她:“就凭这短短几日,二者又能有何不同?”   何晏答道:“若要独善其身,则治军需宽,宽以待人,宣府君仁爱之名,自然四方投奔。若要争霸天下,则治军需严,严以律己,成府君万乘之军,自然逐鹿中原。”   白明城突然意识到,何晏不是在问她如何应对眼下局面,而是已为她设想好了将来。  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,何晏虽然对白明城卖兄求荣的小人行径颇有微词,但是内心不是不敬佩的。帝王业一生孤独,但只有半途身陨,没有怆然辜负。她希望白明城能成就一番功业,倒不是说另投明主,火中送炭,而是希望她在毕生追求面前不再无助而卑微——正像自己一样。除此以外,她想着,军中事务繁重,有所派遣,便不会日日心冷如冰。   应了白明城的逐鹿中原,何晏从此又背上了相同的恶名。她治军严苛,赏罚俱厉,花钱如流水,一时城中怨声载道。   乱世当用重典。她不是不知道严刑峻法引人非议,可她顾不得了。因为,没有时间了。   的确是没有时间了。何晏领军,距开战端仅一个半月。   夏六月,昭明、沧澜二国,决战于江上。   澜国不知道哪个蠢货出的主意,竟然提议让昭国渡江登岸,然后趁昭国半渡不渡的时候一举出击。顾瑜冷声道:“君欲重演宋襄公之故事乎!”   宋襄公,是春秋时期宋国的第二十任君主,因为坚持要等楚国人渡江之后再行出击,兵败重伤,次年不治而亡。   这么不客气的言辞瞬间遭了众怒。提议那人尤其愤慨:“出语不祥,咒诅君上!顾闲美,何清济安在?你莫非是要学南宫万不成!”   南宫长万,也是春秋时候的宋国人。因为被陛下辱骂而一怒弑君,最终身为俎脍。   顾瑜顿时惨白了一张脸。被指弑君谋反,可是她承受不了的大罪名。牙齿把下唇咬出了血,她艰难的吐出几个字:“长江自古便是天堑。今日我等势弱,万不可行此冲动之举,不如稳扎稳打,步步为营。”   刘子玉出声喝止:“陆盈,够了!胡乱攀诬同僚,谁给你的胆子?如此这般,没等昭国打来,我沧澜自己打自己就成了!”   方才指责顾瑜的青年叫作陆盈,字知归,是江东陆氏的青年一辈。一旁的陆父连忙替儿子下跪请罪:“臣子无状,求陛下宽恕!”   刘子玉摆了摆手:“罢了,下不为例。”他嘴上说着维护顾瑜的话,却不知不觉对她产生了几丝狐疑。顾瑜果然不似南宫万么……如果真正忠心,明知何晏精通军事,为何要放何晏离开?她,她毕竟是女子,无论是慕容氏,还是白氏,可都是,女主临朝。   顾瑜垂眸,却是将这一分神色看了个清楚明白。再看周围,陆盈恨恨地瞪了她一眼。她的心猛的往下一坠,痛苦的闭上了眼。   完了,她暗想道。自己已经失信于陛下。陆盈如此居心叵测的一句话,都能让陛下对她生疑。她临危奉命剿灭风飘絮时的情分,已经被她挥霍尽了。   她心内冰凉,由衷一叹。她无法改变陛下的看法,更无法抛下一切离开。沧澜是她的母国,是生她养她之地。要她像何晏一样抛家弃土,背井离乡,她做不到。她转瞬又想:何晏,何晏到底有没有心……如此轻易的离开自己的国家,离开自己手下数以千万的兵士,抛弃一切,来追求不可知的东西。她突然觉得自己看不透何晏了。   或许……何晏不是无心,而更是,一片深情厚谊。   满目河山空念远,落花风雨更伤春。不如怜取眼前人。   顾瑜自嘲一笑。说什么“空念远”,河山又在她眼前。说什么“眼前人”,何晏又在群山之外。她可能爱上了何晏。但何晏永远不能排在她的国家之前。      顾瑜逐渐被排斥在了刘子玉的议事范围外。惊澜卫的消息,也渐渐越过她,直接报给了刘子玉本人。她往往被安排,做一些通常是千户、副千户做的事,譬如说,押运粮草,譬如说,率轻骑奔袭。来来回回的命令,令顾瑜身心俱疲,已经几日都没睡过一个好觉。   六月十五日,深夜,风平浪静,钦天监道天色甚好。陆盈请缨,率兵驾小舟去往江北,伺机挑动乱象,惊扰昭军,不料归途突遇大雨,行船之人不辨方向,竟又开回敌营。陆盈部一千五百人,于江上全灭。   陆父得知消息,一头栽倒在地,醒来后痛哭失声,指天骂地,句句直指顾瑜。他道,陆盈部下皆精通水性,别说突遇暴雨,就是突遇冰雹,方向也绝不会错。他说,明知顾瑜与陆盈有隙,日前曾看到顾瑜靠近江边战船,偷偷摸摸不知做了什么,兴许就是她在船上做了什么手脚。   顾瑜自然百般否认。她到船边查看,只是因为发现陆盈部运输的粮草不足实数,想看看是耗损过度还是水手做了什么手脚,中饱私囊。万万没想到,在船舱内侧底部,发现了一只昭国军队的制式马靴。昭澜二国尚未正式交战,这马靴从何而来?为了不打草惊蛇,她按下念头,正欲次日上报军中,谁料当晚,陆盈就出了事。   顾瑜百口莫辩。只是一只昭国的马靴而已,此时此刻虽然没交战,但军需物资管理不严,收缴的衣物被人外带,也不是绝对不可能发生。至于她暗害陆盈,并没有什么切实可行的证据,但身边人怀疑的眼光就足以让她绝望。   之前,她身为风飘絮成员,却不顾恩义,为了向陛下投诚而肃清自己出身的机构,虽说忠君爱国更是寻常事,却被同僚诟病,道她心狠手辣,为陛下鹰犬。她也因此不见容于清流。这次得罪了世家,竟连为她辩白的人,也无一个。   她试着在陛下面前提出自己的疑问。她说,陆盈此行颇有疑点,不能排除图谋通敌的可能;陆父便在一旁痛斥她为脱罪诬赖旁人。她辩白道自己与陆盈无甚过节,单凭一次争执不能算有旧怨,陆父便冷冷说顾瑜你小肚鸡肠,心胸狭窄,嫉妒下属功高,趁着肃清叛乱势力时趁机杀害副千户夏煌。   姜还是老的辣。顾瑜辩无可辩,哑口无言。   最终,刘子玉下诏,免除顾瑜惊澜卫同知一职,交刑部严加看管,待战后一同论罪。   ? ☆、稗官故事总魂销 ?  定公问曰:“君使臣,臣事君,如之何?”孔子对曰:“君使臣以礼,臣事君以忠.”    孟子告齐宣王曰:“君之视臣如手足,则臣视君如腹心;君之视臣如犬马,则臣视君如国人;君之视臣如土芥,则臣视君如寇仇。”   顾瑜不知道自己做错了没有。她相信的“君要臣死,臣不得不死”已经被残忍的现实打成了碎片。   长江天堑,也不过阻了昭国一年又十个月。   春风盈盈,第三年的三月,长江防线破。澜国,失守。昭国的大军层层逼近,澜国上下且战且退,退往荆南。   而荆南早已坚壁清野,何晏带兵迎接澜国残余军队,共守城池,白明城率群臣,迎接金陵刘子玉及群臣,与余下一万军队,准备退入川蜀。蜀道艰难,一夫当关万夫莫开,只要退入川蜀,反攻天下或许力有未逮,退守一方还是不成问题。   这时候何晏的酷刑治军就起了效用。她治军严苛,对于逃军,她可以半夜不睡,抓到后悬尸示众,战场上,还有何真的白袍军押后督查,一旦后退,立斩不饶。   是以,何晏领军的部队,跟随何晏,智计百出,连战连胜,但损失也是肉眼可见的。每一战皆为死战,兵员损耗多在三成以上。群臣侧目,称之为“黄泉军”。   血与火是军士成长的最快手段。   白明城为何晏加官封爵,加号,扶枢。   扶枢者,匡扶枢密者也。何晏有了第二个封号,意在表彰她匡扶皇室。   刘子玉带着残兵,终于退入了何晏驻守的城池。   何晏以礼相待,恪守臣子对于外邦君主的本分:“外臣何晏,参见陛下。”   刘子玉脸色变了变。何晏没在昭国为将,却跑到了荆南,还是一样的麻烦。但是现在他要和白明城同仇敌忾,共抗昭国,就不能在意此等小事。因此他宽宏大量的笑了笑:“何将军请起,朕与白府君,还须将军辅佐。”   何晏依然有礼有节,笑得淡然:“敢问陛下,顾瑜安在?”   刘子玉甩了袖子,冷声道:“顾瑜乃我澜国臣子,岂容尔等置喙!”   何晏的声音平静,话语里却藏了威胁:“不见顾瑜,何晏,不日必将投昭。”   刘子玉哼笑:“何晏!怎么,你从昭国叛逃,还有胆子回去不成!刚得封了扶枢大将军,就连君上的性命也不顾了,可真是好大的胆子!”   何晏平静抽剑斜斜指地:“失礼了。”   刘子玉打了个寒颤,猛的往后退了一步:“何清济……你……你要干什么?”   何晏带着笑说:“若士必怒,伏尸二人,流血五步,天下缟素,今日是也。”   《战国策》中,唐雎奉安陵君命出使秦国,在秦王座前威胁他:若陛下执意如此,则鄙人一怒之下,必奋不顾身杀你,纵使天下人为你戴孝,对你而言也不再有任何意义。   刘子玉的脸腾一下白了。他看着何晏手里的剑,剑身澄明像一泓秋水,退缩了。他撂下一句话:“朕将顾瑜给你便是!”便要拂袖而走,身形一转何晏空着的那只手拦在他面前:“恕何晏得罪了。”   刘子玉冷了一张脸,却又收敛起神色,挥手召来身边人:“去,持我手令,带顾瑜来!”   时隔两年又四个月,顾瑜终于又见到了何晏。此时她备受磨折,形容憔悴;何晏却神色冷峻,矗立如松。她悲惨的呜咽一声,想把脸埋在手里藏起来。   何晏收手浅笑:“多谢陛下宽宏,顾瑜,还不跟我走?”   顾瑜呆怔看她,脚下虚软挪不动步。何晏一笑,径自伸手拉了她的袖子,遥遥走得远了。   两年又四个月。顾瑜眼中,这是多么漫长的年岁。何晏离开她,竟然已经有这么,这么久了。   何晏仍然是那么温柔的笑,但是神色间的冷峻一如二人初见。她的身子不再孱弱,一剑能劈断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树。何晏重回了军队,像鱼儿进了无边无际的大海。纵使沾上了血腥气,也依然是那么美那么诱惑,正如海底点灯待客的无目之鱼,明知扑上去有殒身之恤,可还是前赴后继,死而后已。   何晏浅浅的笑着:“顾瑜,你我……又见面了。”她顿了顿又问:“这次……还愿见我吗?”   顾瑜本以为自己再见何晏会哭泣,会大笑,会狂吼,会跪拜感谢上天宽宏。然而真到了这一刻,她的脸上比平时更为平静。她说:“我愿。”   闻言,何晏露出一个释然的笑。那笑很美,像一朵莲花开在静水里。   昭国的前锋已经逼近了荆南最后的防线。刘子玉早带着臣子离开了荆南。何晏日日在城中监督,命城上军士加紧警惕。   整座城弥漫着一种风雨欲来的悲壮。不知道的人,道是大战将至,死生未卜。知道的人,却说我等为国死战,殒身不恤。   何晏亲自下的命令,要在荆南最大限度地消耗刘子玉的兵力。澜国的四五万残兵败将,加上荆南这两万老弱残兵,是无论如何也打不过昭国的。即使退守川蜀,也还是危在旦夕。是以何晏禀了白明城,做出这样一份计划。   这是一份无比天才,却又无比狠心的计划。   荆南五郡十五城,选三个战略重地,布下重兵抵挡昭国,为君上西迁拖延时间。   《孙子兵法》言,十则围之。   三国时候有个霍俊,以数百人守城,坚守一年,拒敌万余。   然而,昭国势大。所以,为了不分散兵力,每一支留下来守城的部队,都是没有援军的。他们知道或不知道的命运,就是殒身不恤,马革裹尸。   留在荆南的军队,有三万五千人。   城中的局势一日日紧急起来,顾瑜却显得无所事事,整日折花逗鸟,玩得不亦乐乎。   何晏数次问她:“顾闲美……尔欲西进否?”她都摇头说不。甚至何晏说要陪她一起弃城西逃,她都严词拒绝。   本来何晏很想自私的把顾瑜留下,她已经太累了,留下顾瑜,至少死之前还有爱人陪伴在身边。但她想了又想,还是握紧了拳头,强迫顾瑜离开。过惯了寂寥无人的日子,突然有了爱人的陪伴,一时既感激又惶惑。这样的日子,她过得太少,也太不习惯……她很无措,为了那个在爱人面前卑微的自己。何晏此生才三十岁,就已经习惯了怀念。   况且,她再也受不了,那种看着爱人在自己面前一点一点死去的悲凉。这种痛,胜于斧钺加身,千刀万剐。   斥候又回来复命:“昭国军队离此仅百里!”   何晏一手刀敲晕了顾瑜,命何真率亲卫护送顾瑜离开。   何真虽然性子耿直,可并不傻。她问:“姐,我俩走了,你呢?”   何晏满脸的温柔抚慰:“我身为扶枢大将军,有守土之责,会坚守到最后一刻,为府君多争取些时间。到城池失守的那天,我自然会突围而归。”   何真满脸的不信。她问:“姐,你真的会回来吗?”   何晏肯定的点点头。   “会啊,好不容易得了重用,还有爱人活在世上,怎么会誓死效忠呢?君行令,臣行意……”何晏一边说着,一边露出怀念的笑。   何真这下点点头,信了。何晏的绝笔信上,说到了她的爱人。她说,为了爱人,此生无悔。她的爱人还在川蜀好好活着,那么自己的姐姐何晏,是会好好活下去的。   西城门开,何真率五百亲卫护送顾瑜离城。   这是城池失守之前的,最后一次开启城门。   何真掏出绳索把顾瑜捆在自己身上,与部下一路疾驰,连行一日一夜,看见了入蜀之前最后一座镇子,才暂时下马休息片刻,生火做饭。   在何真看不到的地方,白露跟青松两人咬起了耳朵。   “我瞧大将军这次倒像是已萌死志……那眼神我看着都渗人。”   “可是有什么办法呢……我们是将军的亲卫啊,至少将军要活着,何家一脉,不能绝了啊!”   “说什么食君之禄,忠君之事,”白露越说越说不下去,“大将军为昭国做的还不够多吗?还不是被抛弃?既然这样,为什么又要为白明城效死!她算什么,不过是个前朝的破落贵族,嘁,号称什么皇女,刘备还号称自己是刘皇叔呢!”   青松稳重一些,低斥:“白露,慎言!横竖我等眼下算是白府君部下,怎可对主公不敬!”   白露更急了,甚至忘了压低声音:“主公!如果这个主公眼睁睁的瞧着大将军赴死,那还算什么主公!”   何真一瞬间清醒了,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:“白露,你说什么,给我说清楚!”   白露见惊了何真,不甘不愿的低下头去不答话,何真一再逼问,才道:“将军,您看手下,有多少大将军的亲卫?全部,全部啊!大将军让自己的亲卫换了装束,不声不响跟在咱们队伍后面,这意思您还看不明白么?大将军的亲卫,都是她一个个亲手挑的,是百战之军,大将军舍不得拉着她们去死啊!”   何真迅速往队伍后面一望,最远的看不清楚面容的几队同袍,身上银甲隐约反着光。   没有错了,是何晏的亲卫队。何真的的亲卫队虽然也是人手一袭银甲,但因为善于奔袭的特色,身上的甲胄都是特制不反光的。只有何晏的亲卫,因为场场硬仗,甲胄厚重,才不得已换了材料。   何真当场大恸,转身就要上马,却被青松一把扯住。   “将军何往?”   “青松,你放开我!难道要我眼睁睁的看着大将军去死?”   青松苦笑:“将军,已经来不及了。”   何真瞪着血红的双眼看她:“为什么?”   白露的双眼滴下泪来:“昭国的军队……已经围城了。”   ? ☆、将军战马今何在 ?  郁孤台下清江水,中间多少行人泪?   西北望长安,可怜无数山。   青山遮不住,毕竟东流去。   江晚正愁余,山深闻鹧鸪。   何真徒劳的眺望着东边,何晏守城的方向。然而没用,没用。   一日一夜,距离如天堑。她无论多么努力地去看,甚至看不到城上的硝烟。五内俱焚,她吐出一口血,身子猛的往前一栽,眼前一黑昏晕过去。   白露和青松都吓了一跳。白露立刻冲过去摸上她的颈动脉,另一只手要去捏她的人中,青松却突然一伸手,打断了白露的动作。   白露不满的抬头:“青松,你干什么?”   青松一手拍开白露的手,回身把何真背起来,小声道:“将军若清醒,怎能眼睁睁看着亲姐赴死?这决定,便由你我二人帮将军做了罢!”   白露一怔,缓缓点头。二人道将军因忧心亲姐,吐血昏晕,急需救治,率麾下部队快马加鞭赶往西川。等何真清醒的时候,她们的队伍已经走上了狭窄的蜀道。蜀道极窄狭,掉头,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。   何真捂住脸,低低的哭起来。为自己的轻信,也为自己的懦弱。明知道何晏安排好了什么样的结局,自己却恐惧害怕,无法改变。   另一边的何晏已经陷入了苦战。昭国的军队已经围了城。何晏所驻守的城池,是荆南最后一道防线。她手下的士兵,是意志力最坚定的士兵。   昭国军队兵临城下的时候,天色已晚,几近黄昏。主帅吩咐在城外扎营,次日一早攻城。   二皇女慕容德文随军出征。对于别人来说,这或许是唾手可得的军功,对于她来说,却是一生一世的噩梦。战场上鲜血横流,残肢断臂,伤兵哀嚎声遍野,这些不可怕。更加可怕的是,她竟然,一点一点的习惯了。两年多的军营生活,血与火的历练,逼着她学会了如何作战。用最小的损失,换最大的收益。过去她精心爱抚的民众,哪怕只是几十条性命,她也会苛求完满。如今,她却可以眼睛眨都不眨的让几千人送命。   而她曾经无数次后悔。   她后悔对何晏的打压和逼迫。她后悔自己当初的偏见。她步入军营之后,才发现,当初的何晏,已经在她能做到的范围内,拼尽全力做到了最好。   她后来循着白明耀的车辙痕迹找到了海边,又在冰上看到了他的足印。冬日寒凉,她疯了似的命人下水打捞,足足找了三日三夜,才找到白明耀的尸体。他双手交握在身前,嘴角挂着释然的一抹笑。   车夫指证,之前他怀里抱着一个人匆匆前往春宵楼,出来的时候却是孑然一身。春宵楼的花魁云水得知白明耀的死讯,伤心落泪之下全无戒心,一五一十的把经过告诉了慕容德文。云水说,白明耀抱着一个胸口中剑的女人来求他诊治,他只当又是白明耀哪个伤重的下属,虽然骂骂咧咧还是精心治了,却不想那女人已无生意。他又说,那女人一双眼吓人得可怕,不知道是白明耀从哪儿弄来的煞星。   白明耀的下属说,白明耀在海边召集他们,让他们送一个女人去荆南,他们再返回时,就只听到他的死讯。   慕容德文痛苦的闭眼。她,似乎明白了。何晏受她当胸一剑却有幸未死,不知出于什么目的,一向恪尽职守的白明耀,违背她的命令救了何晏,又将她带往别处诊治。大约出于惭愧或者仇恨,他最终选择葬送自己,成全何晏……他是多么的懦弱,又多么的有勇气。而她慕容德文,在伤心之余,竟还有一丝庆幸——死者已矣,生者如斯。至少,何晏还活着。   她派人向城上喊话,约何晏出城与她单独一见。   何晏一身银甲银枪,站在城头看她。傍晚的霞光打在何晏身上,柔化了她的轮廓。   慕容德文从未有一次,觉得何晏这么美。她纵马出阵,命手下高喊:“清河大将军,若肯复归昭国,城阳王允诺既往不咎!”   何晏闻言一笑,笑如春花秋月。她的话,却像冬天的候鸟一样被冻得冰凉。她说:“何晏蒙昭国主大恩,于昭国为将,至今曾有一十二年。十二年间,殚精竭虑,竟无败绩。然,飞鸟尽而良弓藏,狡兔死而走狗烹。不是何晏抛弃了昭国,而是昭国,抛弃了我何晏!”   她越说,心底的悲愤越压抑不住,语调几近控诉,倒吓了她自己一跳。   我……不应该是不在乎的吗?明知道自己已经是弃子,正好趁这个机会抛下军队,佯装被胁迫,跟着顾瑜回到澜国,以为这样就能跟顾瑜相亲相爱……有什么不甘不愿的呢?这,这分明是自己默许的呀!   或许是因为,她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失败——不知道怎么去爱人,也不知道怎么正确的领军吧。都说一个人一生只能做成一件事,她每每都贪心的想做成两件。鱼与熊掌,安可兼得?   何晏痛苦的闭上眼,接着说:“城阳王殿下一剑之恩,何晏永不敢忘。殿下天潢贵胄,何晏不敢言恨,然既往不咎之说,再也休提。”   慕容德文还想在说什么,却看见何晏身边,一排手持强弓的弓箭手从城墙上站了起来,已经拉满了弓,随时准备向城下放箭,只得怏怏策马回了本阵。   “王命不可阻。昭国必将统一天下,为此,可不计代价。”   她的母皇慕容曜这么说过,似乎看穿了她的挣扎。   她虽是主帅,却无法阻挡女皇的旨意。谈判无效,第二日,昭国军队,正式攻城。   一如所料,攻城是个费心费力的活儿,半年三个月且是拿不下来。城墙上,城墙下,总有巨石、滚木、热油,还有被砸断半个身子,或者被热油烫了满脸的将士的哀鸣。   军队不想打。大小将领,没一个想跟过去的战神何晏作战。不是说打得过打不过的问题——她们每一个都物伤其类,兔死狐悲。“昭王室无德,澜阴阳倒覆……”那是何晏自觉必死,留给何真的绝笔信上的话,而她们每一个人都记得。   王室无德!   昭国皇室,对于立下汗马功劳的何晏尚且如此。那么资历尚浅的她们,大约也只是棋盘上的棋子,生死不由自己做主。   军心渐渐地散了。连着几个晚上,慕容德文都能听到军营里有人暗暗哭泣,甚至还有人唱起了楚歌。   “汉兵已略地,四面楚歌声。大王意气尽,贱妾何聊生。”   何晏坚守着一座孤城,与昭国的军队周旋了三年。   城中原有两万士卒。到第三年的年底,只有三四千人还活着。   连月来已经有人冲上了城墙,缺口还是靠何晏亲自带人才勉强封住。无论是慕容德文还是何晏,都知道,到这场战争结束,时间已经不多了。   而远在西川的顾瑜,从传来的一封又一封的战报间,一片一片的拼凑出何晏的战绩。   她到荆南以前,从没见何晏打过仗,更没关注过她的战绩。而上次在荆南的惊鸿一瞥,不足以让她认识到何晏到底是个怎样的人。在西川,她过得不好也不坏,只要何晏还活着一天,她就能在整个西蜀地盘上耀武扬威。何真通常寸步不离的守着她,何真有事的时候,接替来陪她的是白露或者青松,带着一队何晏的亲卫。   何真对她说,何晏总有一天会回来的,因为她在。她也一直相信这句话,苦苦的等着。才三年,顾瑜年不过而立,鬓角便添了白发。   三天前传来的战报说,何晏的那座城,终于要守不住了。   何晏不愧有着战神之名。即使是并不熟悉的军队,经她训练,竟也能成为不惧生死的百战雄师。打到最后,她手下的将士十不存一,四面城墙,每面城墙,所余兵士,不过五百。这仗,眼瞅着是打不下去了。   耳边听见了欢呼声。她麻木的转头,发现南城门已经破了,昭国军队前赴后继的挤进来。   她苦笑一声,想了想守城的年岁,蓦然发现,已有三年。三年里她忘了顾瑜,忘了何真,忘了白明耀,唯一记得的事,就是守城。   她的苦笑逐渐变得释然。她已经尽力了,无论是爱人,亦或者国家。她的力气,这一辈子就已经用尽了。   她可以不死。但她不想活了。   《史记项羽本纪》里,有这样的一段话。   于是项王乃欲东渡乌江。乌江亭长檥船待,谓项王曰:“江东虽小,地方千里,众数十万人,亦足王也。愿大王急渡。今独臣有船,汉军至,无以渡。”   项王笑曰:“天之亡我,我何渡为!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,今无一人还,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,我何面目见之?纵彼不言,籍独不愧于心乎!”   我可以离开。   但我不想离开。   我要为我手下亡魂做醮。   天之亡我,非战之罪也。   天之亡我,我何渡为!   天辅二十四年,扶枢大将军何晏,殉城。   那天,顾瑜百无聊赖,磨了墨,铺开纸,跃然纸上的,是黑甲的将军。那将军双目如电,眼锋如刀,唇角勾起一抹冷笑。   画完后,她想了想,换了支笔,用瘦金体题了一首诗。   严风吹霜海草调,筋干精坚胡马骄。汉家战士三十万,将军兼领霍缥姚。流星白羽腰间插,剑花秋莲光出匣。天兵照雪下玉关,虏箭如沙射金甲。云龙风虎尽交回,太白入月敌可摧。敌可摧,旎头灭,履胡之肠涉胡血。悬胡青天上,埋胡紫塞旁。胡无人,汉道昌。   正是李白的《胡无人》 。   她笑得支离破碎:“我错将青松作桃李……”   她突然眼前一黑,吐出一口血,昏倒在桌案上。而桌上的画像,沾了一身的血。   在城阳王的强烈要求下,昭国人将何晏的尸体送回了西川,而在上京为她立了衣冠冢。   她依然保有生前的荣耀,葬入昭国历代名将的墓园。墓上,立着写有“清河大将军”的石碑。昭国的上上下下,依然承认,她曾是昭国的大将军。   扶枢大将军何晏,死战不退,杀身以殉国。   何真亲自收敛了何晏的尸身,尸身送回西川之日,三千禁卫军开道,白明城亲自戴孝。五日寒食,不得举火。停灵七七四十九日,陪葬皇陵。宫城内外,十二道丧钟敲响,黎民百姓,禁七日宴饮歌吹,为她守三月的国丧。   幽雁飞故国,长啸返辽东;回首看烽火,中原落日红。   暑去寒来春复秋,夕阳西下水东流。将军战马今何在,野草闲花满地愁。 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完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☆﹀╮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 ╲╱= 小说TXT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-【书本网】整理  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版权归原文作者! 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═ ☆〆